家乡飞来直升机-寺上网站

家乡飞来直升机

事情发生在二十多年前的黄河岸边。

那几天总有飞机在我们村的上空盘旋。刚开始大家除了看稀罕，更多的是议论。有人说，怕是要发生世界大战了吧，会不会有重要人物或者重要武器要在咱们这里隐蔽；有人说，可能咱这里发现了油田，要是地下有油，咱们都能发家了；多数人说，估计国家在这里建水库的传言要变成真的啦。

最可靠的消息来自于本村山河叔的嘴里，他的儿子在省黄委会工作，这话绝对靠得住：省里开始着手考察水库建设，家乡的人很有可能都要搬迁。山河叔的儿子交代他在没确定之前先得稳定住移民的思想，千万不要声张，免得大家人心惶惶，生活紊乱。可是山河叔听到村里人胡乱猜疑，心想世界大战可不是解放前的游击战，怎么可能会看上山区河滩。油田都是在海上钻探，这山旮旯里怎会有油？就忍不住说：“你们谁也没我清楚，飞机是水利局的人在察看地形哩。”

于是，一传十，十传百，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。大家觉得消息千真万确，就都把这事放在心上，南头、北头、三五成群，从早到晚，处处都是谈论搬迁的话题。

年轻人特别高兴，也不考虑去向，只希望早点搬离交通不便的山窝窝。小孩子更是高兴，他们听大人说会有部队来搬运东西，到那时，一家一辆汽车，长长的车队，小朋友都坐在大汽车上，前呼后应，真是美极了。

可是，老年人却忧心忡忡。他们不愿离开自己几十年的老窝，穷家难舍，寸土寸草都有了感情，实在不忍心离开。他们还担心着祖坟里的老祖宗，更担心自己将来进不了老坟，成为孤魂野鬼。这些老人们中，忧虑思想最严重的是我那三爷。

七十多岁的三爷，拄着自己用鬼见愁树木做成的拐杖，颤悠悠地走去问我爹：“你是村支书，你说真要建水库的话，咱黄河边儿上的人家都得迁走吗？我不走，住在谷堆坡中不中？”

我爹推断：“怕是不中，因为谷堆坡离黄河滩近，也没有山高，到时候大水漫延上来，淹不完，也会变成孤岛，看你怎么生活。”三爷二话不说，愁眉苦脸地走了。

回家后，三爷居然开始绝食。他躺在床上盯着土窑顶，不吃不喝地发呆，白天也会从噩梦中惊醒。梦见我老爷老奶在这河边叫他，他却在黄河那边过不了河。他哭爹喊娘，对我三奶奶说他得赶快死，不然搬迁走了，就不能和我老爷老奶埋在一起了。三奶奶只得去叫我爹来劝他。

我爹正吃着娘做的野菜饺子，听三奶奶这么一说，赶紧放下饭碗，又从厨房端上一碗饺子去劝三爷。我爹把他床头凳子上的旱烟袋往一边推推，放下碗筷，坐在床边，笑着说：“三叔，看见飞机，你就吓成这样？快起来吃饺子吧。你放心，政府绝对会安置好移民，不光会照顾活人，也会照顾死人，不会丢下坟墓不管，叫老祖宗泡在水里一直洗澡的。”三爷瞄了我爹一眼，又执拗地盯着窑顶说：

“这话骗鬼还差不多，人一走，水一放，人都回不来了，还移坟？”

我爹“噗嗤”笑出声来：“你以为建水库是画大饼那么容易，咱一个祖坟，我爹我娘也在墙根跟我爷我奶做伴，你牵挂，我也牵挂。你怕啥，还有我呢。”

三奶也帮腔：“好像就你有爹娘！”看三爷没有狡辩，我爹赶紧扶着他起床，三爷小孩子似地笑着说：“我爹好赖有三个儿，你爹就你一个，到时候看谁更着急。”三爷总算顿悟开了，把那碗饺子吃了个精光。

没过两天，又飞来两架飞机，一前一后，一高一低。飞得高的那架朝着南山那边飞去，飞得底的那架，顺着黄河飞了一段距离，落在了河滩的沙地上。当时我大嫂和几个年轻媳妇都在清河洗衣服，大嫂她们先听见震耳欲聋的轰隆声，抬眼一看，飞机正在黄河对岸的黄河滩上降落，螺旋桨把沙滩上的黄沙吹起一大片。大嫂吓得衣服也不要了，起身就跑。她说：“妈呀，该不会是台湾偷渡过来的特务吧。”一个小媳妇们站起身一看，跟这几天的飞机一样，她就说：“看把你吓的，特务来咱这干啥，好像你是多大的官，怕别人害你。”

她们笑话大嫂，可是大嫂却感到委屈，她说：“不是我要害怕，多年前我当学生的时候，老师领着俺们去山坡上找过传单和饼干，说是台湾用气球空投过来的。老师说传单上都是反动言论，谁捡到了不要看，饼干更不要吃，有毒。我一直紧紧跟在老师的屁股后，不敢单独去找，我那时就害怕山里藏有特务。”

小媳妇还是不信：“哈哈，真有这事？瞎编的吧？”

“好像有过这事，听我大伯说叫什么攻心战，我大伯那时候是民兵队长。”另一个妇女说。

这架飞机往下降落的时候，我们正在教室里上课。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近，好像停在了学校东门外。老师看我们好奇心强，就私自带着我们离开教室，到东门口去察看。刚出了东门，我们入眼望见校门外已经聚集好多人，我们看见了黄河斜对面沙滩上的那架直升机。两个飞行员已经走出了机舱，正漫步在广阔的沙滩上。

我们特别好想过河去摸摸飞机，或者跟飞行员说几句话。我没看老师站在我身边，就对同学们说：“放学后我过河去看飞机，你们谁去？”这话立马受到老师的阻止。这时可能是往南山飞的那架飞机又返回来了，它绕着我们学校上空飞行。灰白色的直升机，在阳光的映照下，银光闪闪，机头、风叶和机尾，清晰可见。犹如一只平伸着翅膀的海鸥，平稳地在校园上空绕行。我们几个男同学情不自禁地脱下上衣，高高跳起，挥动着衣服对着飞机高喊：“哎，我们在这，我们在这……”好像这是专门来接我们的专机。我们是那样的激动，那样的快乐。

而今，我在移民新村已经度过了二十多个春秋，飞机都坐过多次了，却总是忘不掉脑海中那年那月的直升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