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愁
(小小说)
吕武成
秋生佝偻着身子,脱下鞋,挽起裤腿,跳进了玉米地里。玉米早该收了,桔杆已经干枯发黑,同秋生一样的瘦弱,无精打采。尖细的玉米穗子藏在发霉的苞叶里,垂头丧气地耷拉着。田地里大部分充满了快过膝的积水,没有水的地方也是淤泥一踩多深。“唉——!”秋生无奈地摇了摇头,叹了口气。
10月已近中旬,搁往年,这时候玉米早已收罢,犁、耙、耩上了。今年遭了天灾,前半季干旱,好在可以浇;后半季先是风雹,接着雨接而连三,无休无止地下,没有光照,减产已成定局。但要命的是,该收秋了,雨还是不想停。地里存了水量的积水,玉米早已泡死,却无法收。今天虽然是阴天,好歹没下雨。庄稼人都知道,三秋季节,抢种抢收,和老天爷赛跑。天气预报,今、明过后还有一星期的雨天。这不,想趁这两天没雨,抽空,赶时间抢收玉米。到地里一看,都被积水占据了,咋收哩?“唉!”秋生又叹了口气。
这些年种地一点都不划算,地本儿高,种子、化肥、农药贵,逐年上涨,可粮食总卖不上价钱,原地踏步。折腾一年,如果没有天灾,运气好、行情好的话,刨过成本一亩地还能落个一头二百块的辛苦费;如果遭遇旱涝,粮食行情疲软的话,弄不好老本儿搭里头,白忙活还倒贴。年轻人宁愿在外打工也不愿侍弄土地。秋生快奔六的人了,这个年纪在外打工也没人稀罕,工厂进不去,生意不会做,只有种地一条路,不种也得种。种地利薄,好歹也是个事儿,有利没利常在行,加上一辈子对土地无法割舍的情结,还是坚持了下来。不但种自己的地,还承包了几家在城里买房生活,不愿种地人的责任田。他今年种了四亩黄风,前段雨涝积水,药材最搁不住浸泡,死得一干二净,弄了个血本无归。好歹玉米耐涝,虽然减产,还是能收获一些,弥补一下损失的。还指望玉米卖下钱,好交养老保险和新农合呢?现在玉米还在水里泡着,收不回去,拿啥交呢?
说起新农合,对了,现在叫医保,秋生和大多数农民一样,叫苦连天。唉,农民的收入没有涨,新农合却年年突飞猛进地涨!最初交十元,还能在抓药时抵扣,住院还报销,农民确实享受到了好处。但逐年都在二十元的递增,十来年下来,已经涨到三百了,听说今年又涨了三十!钱越交越多,个人账户啥的也没有了,就是有个头疼脑热啥的抓药也不能报销。医保宣传得再好听,但农民交的钱感觉都是年年打了水漂!不交吧,这个年纪了,万一有个大病不能报销,死路一条;交吧,农民的血汗钱交着越来越吃力了。陷入新农合这个坑,秋生感觉就象刚才陷入玉米地的泥潭一下难受,无法自拔。
无法自拔也得拔呀。秋生费力地把脚从淤泥里拔了出来,艰难地淌出了玉米地,站在地头,点着了一根“五渠”,深吸了一口,长出一口气,吐出了一圈儿烟雾,借此也吐出了一丝愁虑。咋办?玉米还得想办法收啊。搁往年,用机器收割这十来亩玉米,一顿饭的功夫,玉米棒就乖乖地从桔杆上跳下来,钻进机器里,一番折腾,变成了籽;晴好天气凉晒两天,收玉米的上门收购后就变成了钱。今年不中了,机器进不去地,等天晴地干是没有希望了,只有人工、笨办法收吧,时不等人啊。
说干就干!秋生烟头一摔,回家开了小电动三轮车,带上了两三个大桶,钩担,夫妻二人来到地头,开始行动。
往年手工搒(掰)玉米,都是先把玉米棒子从玉米棵上掰下来,扔在地上一堆儿,然后,把玉米装袋,背到地头装车。今年地里都是水,无法放玉米棒子。秋生他们夫妻才想了一个办法,借来两只大桶,玉米掰下来后直接丢桶里,装满两桶后,用钩担趟水踩泥,在秫杆中艰难地穿梭,挑出地块,装到停在地边的三轮车上。反复几趟下来,肩膀压得肿疼难忍。秋生柔了柔肩膀,活动了几下筋骨,自叹道:唉,又回到了三十年前的农耕时代,肩挑手提的岁月了啊。
秋生的父母也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,老实巴交的庄稼人。半个世纪前,也是这个又种又收的秋季,母亲正在生产队掰玉秫秫,正干着活,忽然觉得不适,还没来得及回家,婴儿就在田间呱呱落地,拾起(当地习俗,孩子出生,称为“落地儿”,接生婆把孩子抱起来称为“拾”孩子。)一看,是个男丁。因出生在收秋时节,就顺势起名叫“秋生”。那个年代,人们刚从三年自然灾害中走出,又经历了吃大食堂饭,喝榆皮糊糊,啃玉秫芯馍馍的苦难日子,农民真饿怕了。庄稼人,眼光浅,“秋生”也没啥大的讲意,寓意着在秋天丰收的季节出生,一辈子能吃饱,吃好。那里候能吃饱饭就是最大的奢望啊。
都说秋生生到秋天这个季节有福,不缺吃的,说得也是。虽然吃的都是玉米面馍,喝的是玉秫糁汤,见天都在和玉米这样的“粗粮”打交道,一年到头很少见到白面“细粮”,但总算是填饱了肚子,没有挨饿。十六七岁中学毕业,秋生就回家种起了地,种秋、收秋,一辈子就和这“秋”结缘,成了地地道道的庄稼人。赶上了联产责任制,土地承包到户,秋生就侍弄着自己家的二亩责任田,收秋时,把玉米掰下来,用“花沿篓”一担一担翻山越岭地挑回家中,连夜加工,把外苞叶剥去,留下少量苞叶做缨儿,把玉米系成“吊儿”,或用铁丝穿挂起来,搭在木杆绑成的架子上凉晒,冬天下雪闲下来时再慢慢地用手剥成籽儿。庄稼人,肩膀成年累月地担、背、压、磨,早已锻炼成了“铁筋铁骨”,挑起了丰衣足食,挑起了农民的一片天!
当然,这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。自从千禧之年,小浪底水库移民搬迁,这个村子从黄河南岸,新安县大山之中走出,搬迁到河阳孟州的黄河滩区。农事生产发生了巨大的变化,机器耕种,机器收获,农耕时代渐渐离我们远去。牛、犁耙绳索、扁担箩筐、人力车也淡出了视野。牛不用拉地,成了肉牛;人的肩膀也慢慢地退化,越来越不经压、磨,再不能用来担、挑、背、扛了。想不到已经“退役”多年的肩膀现在又重返“工作岗位”,搁不住压也得压,压肿了也得受,就是因为这讨厌的秋雨!
尽管秋生夫妻加班加点,顾不上吃饭,起早贪黑拼命地抢收玉米,但人工掰玉米再抓紧,再快还是和机器的效率没法比。两天下来,十亩地三停收了一停,还有一大半儿没有收。天气预报真是准,第三天秋雨又如约而至,淋淋漓漓,段段续续地下。没有收完的玉米被迫停下,给秋雨让步。
雨一下又是几天,谁都没有老天厉害。再紧的农活,也不得不停下来;再忙得焦头烂额,也能闲下来。秋生为玉米在地里收不回来犯愁,歇不住,冒着朦朦雨雾,又来到玉米地头,看玉米在雨里呻吟的样子,禁不住又叹了口气:“唉,天无绝人之路,难道老天真要把这季庄稼毁了不成?”
一阵秋风吹来,夹着秋雨,袭来阵阵寒意,驱使秋生裹紧了身上的衣服,瑟缩的身体显得更加清瘦,腰佝偻得更弯,脸更加阴沉和无奈。风越刮越大,雨点却越来越小,越少。秋生抬头望天,见云彩急速地向东飘移,西边望去,发现天际云层渐渐退去。秋生一阵欣喜,有农谚说:“云朝东,一场风”,秋天起西风,天气必放晴。这是人老几辈儿总结的经验。看来雨要止,天要晴了。只要起西风,地干得很快,玉米很快就能收完,把麦子种上。播种了麦子,就播种了明年的希望。秋生的眼里有了光彩。
一阵西风,刮去了天上的阴云,也刮去了秋生心里的愁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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