寺上村闲话儿
魏建国
序
刘选
建国所写的《寺上村闲话儿》,是寺上历史的追忆。书名闲话儿,内容十分真实。能让更多人回味过去,了解故土,怀念先辈。
在书中,我们这代人和上代人曾经的过去,通过大量人物和事件儿的记述,表达得淋漓尽致。这是我们寺上村历史的缩影,是一部乡土人文的教科书,是一个时代的文化专题片。
书里展现了寺上村人民的纯朴、勤劳和智慧,这些优秀的品质,是祖辈传给我们的宝贵财富,已经深深印刻在当代寺上人的心上,也永远激励着每一个当代寺上人及我们的后辈。
2017年9月10日
临江仙
故乡寺上
二龙戏珠龟把门,
华严静默千年,
两岭三沟四面坡,
南山村南横,
山南畛河川。
吕刘张王李魏韩,
百家温饱暖寒,
牵到寺上没有驴?
岁月短与长,
邻里闲话间。
一, 水下故乡寺上村
话说2017年,小浪底坝东,黄河北岸,孟州西虢寺上新村,发生一件大事。寺上新村,原是二十年前,从黄河南岸洛阳新安搬迁而来。为治理黄河,专家们把大禹和他老子鲧治水的法子,合起来用,又堵又疏,在小浪底筑了万里黄河第一坝,坝高281米,高水位275米,一下子让那黄河水倒灌百十里,河南山西八县33个乡,移民20万。寺上村所在的畛河川,成了重要库区。村里2000多口人,全数搬到孟州。
2000来口人移民孟州,哪是那么容易的?虽说国家有补贴,给修桥铺路,分田造屋,但菜米油盐,儿长女短还不得自个儿操心?从山区到平原,从牛耕马种,到机耕机收,从谷麦薯豆,到血参地黄,啥都不一样,那样都得从头学。好在咱寺上人能咬牙,肯吃苦,一步步闯出了一份新生活。眼见的日子好过了,那帮创业的新移民也过五奔六了,儿孙绕膝,安享天伦之际,开始怀想祖宗生息之地。最能代表原村风貌,寄托情思的,非华严寺莫属。
村里的这件大事,就是由村委张罗、政府扶持、村民集资、在新村正北中心位置,建起一座佛寺。开春动土,初夏上梁,到了七七鹊桥相会的时候,匠人们已经开始描红画绿,把大殿装扮起来了。 村里人自然天天来瞧进度、看热闹,那因种种缘故,生活在外乡的人,也忍不住问东问西,掩耐不住关切之情。支书刘选,最是善解人意,让下村才子刘春来,在那微信网上建了个群,把散落在北京、上海、广州、天津、青岛、洛阳、濮阳等地的乡党,还有天南地北、脚不着地跑运输的车老板儿们,聚拢到一起。专司建寺大业的村干部刘化春,时不时把工程进度拍照贴群里,众人欣赏赞叹之余,难免聊起这建寺的缘由,忆起华严寺的原身,想起那个湮没水下、渐渐淡出记忆的山村,还有山村六七十年代的人与事儿。
水下的寺上村,因华严寺而得名。那寺院踞于凤凰岭下,坐北向南,土木砖石结构,面积400多平方米,有大雄宝殿、东西廊坊和高大的山门。华严寺最初兴建于北魏,曾毁于战火,康熙年间重修。民国时设立初小,移除佛像,摆上课桌,成了乡民子弟习学之所。
村何以名寺上,而不是寺下、寺后、寺中、寺前?有种说法是,寺院恰处三河交汇处,那三道河规规矩矩写了个“上”字。平王沟是那笔短横,向南汇入石板河,石板河是那一竖,向东汇入畛河,畛河则是底部那笔长横,滔滔向北奔向黄河。短横两岸是前村桃源,竖笔北侧上河下村寺閁寺坡,南侧大凹小凹南山庙嘴儿,底横兜住了三里湾、石板谭、塔坟儿、河西。原来村子就围着这个“上”展开,而华严寺,就处在“上”字的核心点。
二,二龙戏珠龟把门
要说咱寺上,真算得上钟灵毓秀了。山环水绕,气势恢弘。先辈们留下四句话,单道这自然风光的妙处:头枕凤凰蟠玉带,足蹬龟山翠若屏。十二鲤鱼浮上水,二龙戏珠龟把门。
“头枕凤凰蟠玉带”,指的是寺坡一带,那寺坡,又名凤凰山,华严寺所倚靠的土质山脉,坐西北,朝东南,扇形展开,恰如凤凰展翅,华严寺所在,正是凤凰的头顶位置。那凤凰的左翼,伸向平王沟深处,右翼则护住了石板河畛河的西岸。坡面上,自然生长着古木老树,以柿树为主,树身好几庹长,枝繁叶茂,每到秋深,挂满红彤彤的小灯笼,满山香甜。这一面坡,是寺上村最大的粮仓。山根到山顶,梯田层层有二十八梯,煞是壮观。66年,支书吕明智带领村人,来寺坡平整土地,一个冬天,开辟很多梯田。74年,进行水利工程建设,组织上百名能工巧匠,大干八个月,在畛河岸石板潭,建起一个提灌站,硬是将寺坡1200亩靠天吃饭的旱坡地,变成旱涝保收的水浇田。站南山顶上望过来,春天百花烂漫,盛夏郁郁葱葱,秋季漫坡金黄,雪日玉带蟠卷。
“足蹬龟山翠若屏”,华严寺对面,一架山凸起在畛河与石板河之间,山有数峰,其形如龟,头、盖、尾轮廓分明。那龟伸头入畛河川中,窥探仓头,尾斜甩横山。这龟山本是青要山的余脉,自曹村,经北冶,沿裴岭、许村逶迤而来,山势险峻,少有人烟。然山上清泉处处,草木青翠,是村人放牧牛羊,割草拾柴的好去处。却说畛河自云水呼啸而下,遇横山阻隔,折身西向,五道庙沟口被龟尾一挡,飘而向东,在陈湾刷出一个大弯后,咆哮着西扑寺上而来,幸而龟山头再次力挽狂澜,硬生生将洪流按在山脚之下,冲刷出一个深达数丈的庙湾潭。至此,洪水野性稍减,蹒跚而行,流过宽阔的大河滩。龟山两次挺身而出,营造了寺上村相对风平浪静的小环境。古人夸赞曰:“头饮畛河吞云蒙,尾蹶横山出相卿”,又曰:“龟挡畛水不受侵,千年造富寺上村”。
“十二鲤鱼浮上水”,这儿的鲤鱼是石鱼,遗址位于平王沟,分布在北沟至前村河滩区域。溪谷中,多处巨石突出河床,状若鲤鱼。石鱼头部,还分列一双圆孔,孔似鱼眼,共有十二条之数。这些石鱼大小各异,长短不一,长则十米有余,短的也有五六米,浮动于清流之中,逆水而上,怡然自乐。据说,有“十二鲤鱼浮上水”之处,乃风水宝地,这些石鱼逆游,百年移半里,千载乃可游到楼下,一旦十二条鲤鱼能跃过楼下的“石门”,此地必出将相之才。后有南人勘破玄机,造次挖去鱼眼,致使鲤鱼搁浅“石门”之外,给数代村人留下遗憾。
“二龙戏珠龟把门”,华严寺前方,平王沟口东,临石板河北岸 有一土丘,形似蜘蛛,称蜘蛛山。小山东百米外,有道土岭从凤凰山绵延而下,怀抱寺閁,伸向土丘;小山西百米,另一道土岭,从后岭头蜿蜒伸出,环拥后閁北沟,直指土丘。这两道土岭,似两条巨龙,龙头合拱“蜘蛛”。而那龟山的头部,就在蜘蛛山的正南方,把住寺上村口。故称“二龙戏蛛龟把门”。
三,牵到寺上没有驴
寺上村有句评判人的话,叫“牵到寺上没有驴”。要理解它,先要搞明白一个发音,在家乡,“zhi、chi、shi”与“zi、ci、si”基本不分,寺、事都读做“si”,这句话,是说那人平时怪能,等到该他上场时,却不敢出面了,有敢说不敢做之意。
这话儿从何说起的?有两种说法,神话传说是由张果老而来,乡人刘洪春曾有文专书此事。道是王母娘娘寿诞那天,张果老铁拐李结伴前往瑶池,途径龟山,被对面凤凰山华严寺美景吸引,遂将座驾小毛驴拴在寺前古柏树上,进寺一观。恰巧吕洞宾路过此地,识得这头毛驴,就和张果老开了个玩笑,解开驴绳,把驴丢到小树林里,自己升天赴宴去了。 那张果老铁拐李游览半日,出门却寻驴不见,又与寺僧口角几句,火气头上,挥动浮尘在寺院墙壁刷刷写下几个大字:“牵到寺上没有驴”,字体遒劲,深达寸许,写罢,升天而去。寺僧方知来者非等闲者,吩咐将字迹长留壁上。
民间说法则接地气的多,听我哥魏建瑞讲,石板河上游,开有煤矿,矿口在许村对面的山沟里,这矿煤质好,烧饭、取暖特别耐烧,四里八乡都来拉,还有孟津洛阳的人。胶轮大车装满,七八百斤,从上游顺沟而下,一个成年男子拉得动。但到了寺上,就不得不歇脚,咋?该过畛河了,那畛河一年四季长流水,水里头大小顽石个挨个,不套牲口,再壮的劳力也难过去。过了河,又该沿畛河川往上行,那孟津洛阳坡顶上的,更是要爬大坡了。因此上,那拉车的非在寺上歇脚不可。坡顶人拉煤的习惯是,头天五更,男的拉空车来矿上排队,装好煤顺沟而下,天黑前到寺上歇脚。 下村有几个大车院,专门接待这些拉车的。院子里两口杀猪锅,炖着热气蒸腾的肉汤,拉车的自带干粮,有蒸馍,有饼馍,条件好的是火烧馍,到车院支起车把,五分洋要一疙娄热汤,撮把葱花撒把盐,干粮掰开泡上,呼呼噜噜怼一碗,不够还能免费添汤。吃饱了,车把下伸开铺盖睡一觉。五更天,老婆娃儿牵着或驴或马,最不济也是一头牤牛来接车。给牛马加过草料,套上车,这才趟过畛河上山回家。 寺上村俨然一个旱码头,南来北往拉车客,人吃马喂草料场,西起下村閁大车院,东到大河口,南到南山根,天天晚上人声鼎沸、马嘶驴鸣,道路堵塞。吃泡馍的、睡大觉的、喂牲口的,拍闲话的,一堆挨着一堆。
却说一位坡顶上的媳妇,五更牵驴来接车,天太冷,便把驴绳绑胳膊上,抄着袖子走,边走边打瞌睡。走到寺上蜘蛛山下,看见前边一大片晃悠的马灯,忽地惊醒,一拉驴绳,只有空绳一根,驴早脱笼跑丢啦,这也是“牵到寺上没有驴" 。
四,东风下村红旗飘
到了1960年代,突然之间,许多事情都变了,寺上村名字也变了,改叫东风大队。那时的东风大队厉害了,还管辖着高崖,平王两个村子,人口四五千,自然村几十个,在仓头公社的西部很有势力。有两句顺口溜学童们都会:东风下村红旗飘,前村桃园到胜利。那“红旗”原村名叫“付家坡”,“胜利”指的就是平王,平王沟改称“胜利沟”了。
原寺上村,有五个生产队,东风队(寺閁队)和下村队各有400多口,上河、前村、桃园各300来口。大队的风云人物,因年小知道不多,只能通过零星的记忆,记述几个熟悉的,给人们留下回忆的样本。
记事儿的时候,村支书是吕明智,前村人,中等个,四方脸,腰板儿直挺挺的,他不大爱说话,有时学校开会,他会到主席台就坐,不记得发过言。印象深的是副支书吕清富,寺閁人,有五十来岁吧,略略探肩,微笑时候居多,两排牙齿齐整整的,常叼个烟袋锅。曾在一次社员大会上听过他讲话,声音抑扬顿挫,带着大开大合的手势,满怀激情,很有号召力,他点名安排什么事儿,下面答应很痛快,颇有带兵将军的风范。
下村队的队长是刘志远,我叫他信伯,身材魁梧,瘦削脸庞,满脸严肃,不苟言笑,目光凌厉,不怒自威。实际上他是很温和的人,曾听大人讲,集体出工的年月,每天都要开劳动总结会,信伯在总结会上,常常会说:“今天干得好的有,三叔振山叔,上閁姑父...”,信伯说的三叔,是刘文学爷爷,振山叔是我爷爷魏振山,上閁姑父则是王刚子的父亲王宝松。他语音低沉,不起高腔,在村里威望极高。邻里纠纷,兄弟阋墙,父子吵闹,他到了肯定解决;谁家有难处,找到他也就找到了靠山。信伯曾在六几年和八几年,两次出任大队长,还是寺上五金厂,寺上煤矿,高崖煤矿的筹建人之一。
下村队会计李银重,我叫叔叔。他的一双大耳朵很引人注目,脸上总是笑呵呵,说话不紧不慢,办事有板有眼。会计是队里的二把手,掌管着工分评定、汇总,口粮分配,返销粮分配等大权,往往成为矛盾的中心,银重叔周边却无矛盾,他算盘珠子拨拉的好,公平待人,受到社员拥护。他后来干了生产队长,修建一批大小工程,魏家沟的石桥方便两岸村民,村里的二级排灌站,花地嘴儿的大水塘,都曾发挥积极作用。
队里另一个“官儿”是保管刘兰会,我也叫他叔叔,生产队的仓库在魏家沟沟口的红肚场南头,一间大瓦房,里面放着各种农具,也有集体的粮食什么的。兰会叔个头不高,言语不多,总是步履匆匆,走起路来虎虎生风,是个默默的实干家。
下村队的地域也呈个上字型,那一竖是魏家沟,底横是石板河,上面那个短横则是上庄儿。队里分了三个组:竖道两侧偏后是魏家沟组,竖道两侧偏前与底横左侧属大沟组,底横右侧加短横则归下村组。魏付其当魏家沟组组长的时候,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,铁塔般的身材,配上一双豹眼,性烈如火。他力大如牛,还特愿意和犟牛较劲。俺家喂的那头牤牛,身高体大,能吃能干,性格倔强,每天记十个工分,顶一个壮劳力,母亲养它十分用心。派活时付其哥总爱派这头牛和他一起犁地,每天晚上收工,牤牛都垂头丧气,身上带伤,母亲对此没少抱怨。付其哥最能以身作则,苦活儿累活儿都是他挑头干,但火爆的脾气,也得罪不少老少爷儿们。后任组长吕更西,则是个腼性子,遇事和人商量,和和气气派活儿,波澜不惊的度过了七八年后的各种变革。我八二年离家上学时,更西叔仍担任着组长,那时改叫片长了。
五,道德学问六名师
华严寺周边,分布着村里的重要机构。学校自不必说,就借用着寺院,平王沟口左边是加工厂,右边是代销店,加工厂门口开着药铺,这些机构是乡贤聚集之地,我把他们归为六大名师,五大名医,两大能人,两代店主,两个神仙。
寺上学校鼎盛时,办过高中,有三十多名老师,为啥只谈六大名师?我是这样考虑的,第一,当时年轻老师较多,他们中,有不少现在是当之无愧的名师,但在六七十年代,比起前辈老师们,他们还是学习阶段。第二,有好几个赫赫有名的外乡老师,在寺上学校工作过,包括刘天民,崔云峰,张尚信,吕会麟,梁勇,毛粉英,李献义等,但本篇闲话儿,以回忆寺上本村贤达为主,外乡名师的故事,自有他人来记述。
我的父亲魏景荣,生于1938年,是民办教师。当时学校老师分两种,公办和民办。公办教师是公职人员,每月拿固定工资,县教育系统统一调配,安排到各乡各村学校。但农村学生众多,公办教师根本不够用,各农村学校就挑选乡村文化水平较高的,补充到教学岗位,这就是民办教师。民办教师没工资,每月记300分工分,相当于村里的壮劳力,教育局一月还有五块钱的补贴。七十年代中后期,很多优秀的回乡高中生,进校当了民办教师,成为中小学教育的骨干力量。
父亲读书时,寺上学还没开办,他小学就读于刘黄,在石井上的中学,石井中学在黛眉寨,路途遥远,但风景秀美。毕业后先在西沃任教,后调回许村学校。三年困难时期,为照顾家庭,回寺上学校当了民办教师,一则能挣工分分口粮,二则可以开点小片荒地,弥补粮食不足。 父亲回村时,学校校长是刘天民,仓西沟人,小时因天花落下满脸麻坑,人称麻子校长。作为外乡人,首先要处理好与村委和乡邻们关系,解决好老师们之间的教学协作,父亲协助刘校长做了很多协调工作。从那时起,寺上学校形成了村校配合默契,老师互敬互帮,师生关系密切的良好风尚。
父亲主要课程是高年级语文,也教过政治,地理,历史等副课,他教课注重语法,善用比喻、夸张等修辞手法,喜欢边讲边写,一堂课下来,满黑板文字。 父
亲教学,善抓难点,他把难点汇总起来,编成顺口溜,简单许多。“戌戍戊戎”这几个字很难记,父亲说,“横戌点戍戊中空,十字交叉念成戎”,同学们很快就分清了。关于词性,他编写成:“名动形,数量代,副介连助叹”。关于语法,他教大家记牢“主谓宾,定状补”。
历史课,各个朝代难记,他编成顺口溜:“夏商西周,春秋战国。秦汉新蟒,东汉三国。西晋东晋,朝分南北。隋唐之后,五代十国。宋元明清,中华民国。”
地理课,中国的30个省市区没有头绪,父亲这样编排:“冀鲁豫,晋陕甘,苏皖浙赣鄂湘川,青黔滇粤闽台湾。辽吉黑,京津沪,桂宁新藏内蒙古。”
父亲性格开朗,豪爽健谈,他没有谈不来的人。放学路上,常有大伯大娘们拦住他说事儿,或有儿孙取名,或有邻里矛盾,都爱跟他说叨,父亲能帮就帮,能劝就劝,三言两语慰心开怀的话,大伯大娘就展开笑颜。
那时候学生早晚都上自习,为了方便,老师们都在办公室里放张小床,批改作业太晚,就住学校。父亲和吕会麟老师住一间。两人感情很好,一起讨论教学,一起分析学生作文,闲暇时,还谈今说古,吟诗作对。我初中时,晚上常在父亲脚头睡觉,听他俩讲过好多故事,苏东坡兄妹互嘲的“未出房门三五步,额头已到画堂前”,“去年一滴相思泪,至今留不到腮边”,还有穷书生智对阔财主的“门对千竿竹,短,无,家藏万卷书,长,有”等。有一晚,谈起学生作文里“挑着茅粪,担一担,喝一喝”时,两人笑得前仰后合,吕老师眼镜都掉地上。笑完了,父亲叹口气说:“唉,这是咱们没教好啊。” 吕老师毛笔字写的很棒,行草俱佳,刚劲不失灵动,一气呵成。父亲受他影响,也能写笔好字,他们有时还互赠书法作品。我小时候,家里存有好几幅吕老师墨宝,岁月蹉跎,几经变迁,不知流失何处。其中一幅自撰的诗文还记得前几句:“晴天霹雳传噩耗,主席逝世永别了,六亿神州尽洒泪,五湖四海哭嗥淘...”
那时过年,村民们都自买红纸,请老师们书写春联,父亲和吕老师等,乐于助人,来者不拒。教室一角支起桌子,先问你有没有现成的句子,有就照章书写,没有则略一思索,下笔立就。什么“春回大地风光好,福满人间喜事多”,什么“天增岁月人增寿,春满乾坤福满门”,什么“一元二气三阳泰,四序五福六和春”,横批多是“三阳开泰”、“人寿年丰”、“满园春色”、“五谷丰登”之类,喜得乡邻们合不拢嘴儿。
1982年春,父亲因病去世,年仅45岁。吕会麟老师时已病退,闻讯悲痛不已,做诗遥祭,诗名《遥哭魏景荣同志》:砚田舌耕廿余年,呕心沥血不嫌烦,八年同室又同心,朝夕相处共教研。我因有病退故里,君为沉离人间,慰君九泉需瞑目,全家老幼俱平安。
刘克老师,寺閁人。问一声,寺上学校学生们最怕的老师是谁?十有八九会回答刘主任。刘克老师,学校教导主任,教高年级数学,一脸严肃,目光如剑,学校第一调皮捣蛋的,见了他都得乖乖的。 刘老师主教高年级数学,他和教物理的李献义,教化学的刘社子,以及同样教数学的毛粉英,是学校理科的四根台柱。
刘老师教课,特别认真,提倡举一反三,每讲一道题,会把各个步骤都彻底讲透,让大家都弄明白后,再布置习题,反复练习,直至所有人都不再出错。
除了教课,他啥事儿都管,上早操他吹过哨,上下课他敲过钟,站校门口抓过迟到,上劳动课领着搬砖。好像学校发生啥事,都需要他处理,并且他一出面,啥事儿都能处理好,小到学生打架,大到外边儿来人。
张尚信校长在任的时候,勤工俭学搞得好,先后办过粉笔厂,砖瓦厂,砖瓦窑,一直到后来自力更生建大楼。刘主任是张校长的坚定支持者和行动领先者。学校买了机砖机,建了两座砖瓦窑,刘主任带领老师们学习制机砖,跟着山东师傅学烧窑,样样学,样样会,样样都走着前面。
一天,正在北边那个小窑洇窑,就是在窑顶围一圈渠,放水进去,让水慢慢渗进窑里,能让砖变颜色,不洇窑烧出的是红砖,洇窑烧出的是青砖。窑顶上几个老师学生在忙活,刘主任自然也在其中,突然听到脚下窑内有砖垛坍塌的声音,刘主任马上命令都撤出去,所有人都离开窑顶,而他自己则留在原处,小心翼翼地观察哪个位置出了问题,处理完窑上的水才撤下来。窑内温度有几百度,若出事儿后果不敢设想。刘主任临危不惧,先人后己的做派,在孩童心底扎下了根。
84年,刘老师转为公办教师,派往陈湾学校当校长,退休后,热心村民事务,曾担任老委会主任多年。
刘玉丰老师,下村人,1929年生,曾入伍,在洛阳专区公安大队新安公安队工作。1953年转业,进入教育系统,先在西沃乡竹园村学校任教,66年调回寺上学校,75年调离,之后,一直在高崖学校工作到退休。
那几年,玉丰伯是唯一一个在本村任教的公办老师。 刘老师不苟言笑。我没机会上过他的课,但他有句话儿,却在同学们中间传扬很久。有次讲课,他说到陇海铁路刚开通时,没见过世面的乡亲们,都老远跑去看热闹,回来给别人讲述:“那火车,不用牛拉也能走,跑得还恁快!”。
据哥哥姐姐们说,他教语文又教数学,教课嗓门洪亮,学生又敬又怕他。 刘老师有一绝招,特会教育后进生,他凭着一股认真劲儿,能把不开窍的“石奶奶座儿”(刘老师的口头语),变成心灵手巧的好学生。在他手中没有差生,谁家孩子学习不好,家长都求放他班上。
高启珍老师生于1944年,曾在乡供销社工作,后回乡任生产队会计,文革初期,受到迫害。她1966年到寺上学校任教,直到1999年退休。 高老师是个启蒙者,她一直教一二年级,一个个野性十足的小屁孩儿,到她手里,很快变成懂事儿乖巧的小学生模样,没几把刷子很难办到。
高老师首先是个慈母,真正关心喜爱孩子们,她善于发现每个孩子的优点,公开表扬,现在知道这是赏识教育,对正面引导,提升孩子的自信极有效果。曾有个小朋友,在教室捡了个墨水瓶盖儿,上交给她,那瓶盖儿毫无用处,不知是谁扔掉的,高老师还是高高兴兴接过来,当着别的同学面,表扬了他。
高老师又如一个严父,对过分调皮捣蛋的学生,她也会大声呵斥,严加管教,小学生们对她是又爱又怕。
刘好奇老师,让人经久不忘的是三件事,一是带橡皮头的竹教鞭,这个在学校琐忆里有过记述;二是威风凛凛的杨子荣扮相;三是篮球场上的金哨裁判。
刘老师是崔云峰校长发现的人才,是崔校长开展文艺工作和体育工作的得力助手。那几年,各村兴办毛泽东思想宣传队,寺上学校风头十足,刘老师导演的京剧《智取威虎山》,村民们百看不厌,刘老师的杨子荣扮相,英俊帅气,一曲“今日痛饮庆功酒,壮志未酬誓不休,来日方长显身手,敢洒热血写春秋”,声传四野,满场叫好。 刘好奇和崔云峰,是村里文体事业的拓荒者和实践者,那一代人普遍会打乒乓球,篮球,会翻单杠玩儿双杠,稍有灵气的男生女生,都会跳舞唱歌,甚至吹笛子拉二胡,都是他们两位的功劳。
刘老师后来离开了学校,前村才子吕新生,曾在一篇文章中记述了刘老师后来的事情。改革开放初期,刘老师在自家院子里打了口井,学会了做豆腐,十里八乡的乡亲们,都到他家买豆腐,供不应求。后来村里通了电,豆腐作坊也就改成了电动,逢年过节,豆腐坊里几乎天天灯火通明,买豆腐的络绎不绝。豆腐坊的豆腐渣,又给邻里们带来了致富机会,不少户发展养殖业,用来喂猪,形成产业链条,造福一方。
吕贻成老师,那时候在前村教分班。吕老师毕业于新安一中,曾先后任教于石井峪里、山沃小学,62年回到村学校。
桃园、前村离主校远,低年级学生上下学困难,就在前村,利用生产队仓库,办理了分班,学生一二年级,复式教学。老师给高年级上课时,低年级学生预习或写作业,反之亦然,异级轮换,动静交替。
复式班教学有自己的特点,难度较大,吕老师长期工作在此岗位上,不断总结经验,改进教学方法,取得很好效果。从前村分班进入主校的学生,成绩比肩主校同学,更有不少成为班里尖子生。
后来,吕老师回到主校,教初中语文和地理,还兼总务。那时候家里条件都很差,冬天,吕老师很早起床,去振兴煤矿烧澡堂的炉渣堆里捡卵炭,上早习时已到教室辅导学生。快下自习时,他老婆送早饭过来,顺便到教学楼西边河沟里,把一担卵炭捎回家,这是被上自习的其他老师发现。他当总务,非常仔细,给老师发印试卷纸,都是一张一张数的,老师们怨他。发工资时,先自己关在屋里,一个个数好包好,再一个个叫人进来,当面再数一遍给你。教学上,非常严格,学生不听说背不会书,他会就打自家的孩子,敬戒其他学生。
六,济世救命五名医
解放初期,寺上没有大夫,村人生病,要么依靠土方儿,喝生姜红糖水,焙袜壳娄泥,扎针放血,要么请神驱鬼,别无他法。很简单的一些疾病,因缺医少药都能要命,破伤风,天花,麻疹,疟疾,伤寒,肺结核等是常见病,也是死亡的主因。老一辈总结出很无奈的两句话:肚子疼是屎憋的,迪脑疼是鬼捏的,聊以自慰罢了。
王临雍,村人敬称老王先儿,是寺上村现代医疗工作的奠基人。解放后,为解决治病难,村里可没少下功夫,村长刘志远遍访周边,在北冶乡刘黄村遇到了老中医王临雍。王大夫对寺上村的情况并不陌生,他的孙儿王文贵曾在这村学校当过一年老师,回到刘黄,得了肺结核,那时候肺结核就是死症,能医没药啊,一家人变卖了家中所有值钱的物件,凑钱在郑州买到了特效药,才算把病治好。 王大夫深感乡村缺医少药的难处,又为刘村长诚意打动,55年带领全家老少五口定居寺上,村长在自家天地窑院,打扫出两间窑洞请他们安顿下来。王大夫不负重望,开办了寺上有史以来第一个诊所,并先后带出刘亚卿,刘尚芝,王文贵,路如新,吕贻伟,刘凤枝等一批医生,村人看病便利许多。
寺閁吕扑棱的母亲病重,家人不知所措,请王大夫到家后,望闻问切,分析病症,谨慎用药,时刻观察,留在病人家几天几夜没敢合眼,终于挽回病人性命。下村刘保国的母亲,刘忠伟的母亲,都是疑难病症,经过王大夫悉心治疗,最终转危为安。
王大夫长于中医理论,对各科都有深入研究,尤其擅长治疗伤寒病、温病、妇科杂症。无论什么病症,几服药下去就能断定病情的发展。他对民间偏方、单验土方也很有研究,治疗精神方面疾病也有独到见解。
那时候,十里八乡的村民都来寺上诊所找王大夫看病,仓头乡举办医疗培训班,专请王大夫去授课讲学,他的学生遍布全乡各村。75年冬天,八十高龄的王大夫到仓头医院办事,他的学生、当时的医院院长裴记耕见到老师异常高兴,请老师吃饭,带老师理发,用实际行动表达了敬仰感恩之情。
老王先儿是寺上村现代医疗的奠基人。其重孙女王胭脂提供的资料显示,王老“1895年生,1902年1月至1908年12月,石窑沟私学;1909年1月至1912年6月,乙种蚕校上校;1912年7月至1916年12月,下刘沟教学学医;1917年1月至1925年7月,半农半学医;1925年7月至1955年,务农行医;此1955年填表,1955年后未详代补。”55年后,老王先儿就落户寺上,办理诊所,培养人才,服务乡邻。七几年,他们一家在魏家沟阳坡建了一所天地窑院,搬入新居,彻底安下了家。
王老先生在家里是个慈祥和蔼的老人,据重孙儿辈回忆,每天晚上,他们姊妹五个都喜欢围坐在老爷身边,让老爷给讲三国演义、西游记等故事,个个听得津津有味,一派天伦之乐景象。
老王先儿行医之余,还及时总结经验,撰写书籍,曾出版《伤寒论简明浅释》。另著有《阴阳五行学说》一书,因不适合当时政治气候,没有出版,书稿至今仍为后人收藏。1976年正月十七,老王先儿在刘黄老家病逝。
王文贵,人称“王先儿”,以区别于“老王先儿”。他是老王先儿的孙子,1949年,曾在寺上小学教书。1950年开始随爷爷学医,全家移居寺上后,是老王先儿诊所的重要助手。 老王先儿仙逝后,王先儿和刘尚芝,吕贻伟成了寺上村民健康的三大守护神。王先儿善长中药泡制、加工、提纯。
那时,药铺在加工厂门口东侧,时常见他坐在板凳上,脚边是一个细长的铁槽,铁槽里一个中间鼓、周边薄的铁饼子,铁饼中间安着一段木柄,他用双脚踩着木柄,带动铁饼,在铁槽里来回滚动,槽里是某些坚硬的药材,碾压成粉末,再倒出装入药匣。有时候,他会坐在一长条凳上,用一圆形切刀,将生地、干草等药材,一下一下的切成薄片。他传承了爷爷的中医精华,一般三副药就可使病人痊愈。
他面容和善,不喜多言。每当有小儿去看病,他总爱用中指压在姆指下,冷不防在小儿前额弹个麻瓜,然后笑着问疼不疼。我也被弹过,痒痒的,不疼。
刘尚芝,小名刘猴子,下村人,也住魏家沟。去他家打针,总是笑模笑样的,眯着眼睛,问你一些话,你还没回答完,屁股上已经挨上针了,根本来不及紧张。
猴叔十几岁就在村诊所学医,后应征参军,在连队当卫生员,积累了一定医学知识。复员后,回卫生室当医生。他非常用功,勤学多问,哪儿有需求,随时出诊。刘大夫长于中医,内科等。特点是诊断快,敢用药,追求药到病除的效果。他对农村常见疾病,有很成熟的治疗方案,经常提药上门服务。患者家人为感谢大夫的热情和耐心,往往留客吃饭,擀碗捞面条,加两个荷泡蛋,但基本都被他婉言谢绝。村里老少提起刘猴大夫,没有不夸赞的。
吕贻伟,小名妞子,身材高大,仪表堂堂。他毕业于新安县卫校,返乡后在村卫生室从医,中、西医兼顾,长于心脑血管、消化系统疾病的治疗。他的妻子刘风枝,是卫校同学,也在村卫生室工作,长于妇产科。因家不住一处。对妞叔妞婶的行医经历,知道不多,听村人多盛赞其医德。
吕百选,村人觉得叫他的小名更亲切,吕吊子。百选医生的专业和上面几位大夫不同,他是兽医,给猪马牛羊治病,这在生活困难时期,重要性不亚于给人治病,一头猪是家里的半口人,一头牛就是主人半条命。
百选医生性情乐观,总是面带笑容,和他聊天,老少爷儿们都开心。他整年走村串乡,为社员医牛医猪。牛、猪用药,要么口服,要么注射,那畜生不通人性,都难处理。吕医生不拍脏累,跳进猪圈,一百多斤重的猪,他一下就能摞倒,快速扎针注射,手法老到。给牛灌药,他会把调好的药,倒进一个玻璃瓶里,一只手掰开牛嘴,另只手把瓶伸到牛嘴里,强灌下去。医完,他的身上胳膊上,常被搞得脏儿吧唧的,他仍乐呵呵的,一点儿也不在意。
遇到疑难杂症,他会找同行研讨,跑十余里地到云水,那里有个名兽医赵老闷,一起分析研究,回来再对症下药。吕大夫在村里人缘很好,他后来还兼职,当上了农村信用社的信贷员
七,办厂兴矿两能人
村里很多有本事儿的人。这儿说的能人,是指那个年代,具有商业头脑,敢于走南闯北,为村里搞活副业,开办五金厂,开办煤矿,发展集体经济,出谋划策,做出突出贡献的典型代表。
刘志川,下村人,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,精瘦干练,细密小眼,透着十足的精明。
六五年前后,政府提倡“以粮为纲,全面发展”,实际上,也是为了让生产队搞些副业,增加收入,改善民生。 那时,搞副业有两条路,一是办煤窑,二是开硫磺矿。办煤窑投入大,别说是村,公社办也得掂量掂量,何况方圆十里,已经有了孟津县开的五一矿,新安县开的黄沙坪矿,均是大矿,产量很高,哪里还有村办煤窑的生存机会,于是,各村就琢磨硫磺生意。 在邻近的西沃公社,有东沟、竹园两个村,富产硫磺石,当地叫琥子,采硫磺石的矿,叫琥子矿。把矿石放进土法盘制的小炉中煅烧,就能溶炼出硫磺块儿来。硫磺的用途很广,可以制造染料,农药,火柴,火药,橡胶等。西沃炼制的硫磺,纯度很高,质量上乘,据说当年是出口免检产品。西沃公社和两个村子,挖了不少琥子矿,但熔炼需要很多土炉,也需要推销炼好的磺块儿,于是,周边的村子就瞅上了这个商机,纷纷在东沟竹园盘炉子。寺上几个自然村一气儿盘了17座硫磺炉。
技术好学,市场难拓,刘志川就是寺上村的硫磺推销员。他精明能干,能言善谈,交结四方宾朋,广拓销路。常年奔波在外,为村里副业发展作出很大贡献。那时候在外应筹,不怎么请人吃饭,但敬烟上酒在所难免。村人们都还在抽旱烟袋时,他口袋必须带上烟卷,并且不止一盒,左口袋装的是一两毛钱的黑邙山、汝河桥,自己和熟识的朋友吸,右口袋则是一块多的黄金叶、大前门,遇见生意伙伴或者重要人员,总是右口袋摸出,抢先敬上,其间也没少看过人间青白眼。刘志川早晚回到村里,仍是农民一个,老哥老弟叫得很家常,从不说生意场上的客套话。碰见老少爷们会吸烟的,总是左口袋拿出自己常吸的纸烟分发一下,对一辈子抽旱烟的人来说,颇觉享受。
我大伯魏德良,和刘志川年龄相仿,性格开朗,好开玩笑。有次村边碰到刘志川,刘便请他抽纸烟。他抽着汝河桥尚不满足,开玩笑说:“昏叔,让我搜搜还有好烟没。”刘昏子是刘志川的小名。说着便伸手从他右口袋里摸出一盒大前门,硬是拆开拿了几支,还现场编个顺口溜:“下村能人刘志川,布袋装了两种烟,见啥人说啥话,见啥人掏啥烟",说罢两人都哈哈大笑。这顺口溜从此便在寺上广为流传。
陈希林,上河人,上世纪三十年代生人。个儿不高,瘦,一副病厌厌的样子,但他胸中沟壑纵横,颇有抱负。他曾当上河队队长多年,村里筹备五金厂,抽调过来先做会计,后干厂长。在他任上,大胆任用人才,聘请高手,开发新产品,让一个手工抡锤,人工做螺丝的加工厂,干起了翻砂,做成了给汽车发动机配套的水泵,销到洛阳、郑州、上海等地。
刚接任厂长时,工人工资按日计算,他一头扎进车间,站在车床边,观察学习工人操作,这一学就是几个小时。工人见厂长在一边看,很不自在,显得手忙脚乱。陈希林说:“爷们,慢慢干,干快了,出一个次品,你今天一天都白忙活了。”话虽这么说,工人们那敢怠慢,平时一小时能做八个的配件,在他的观察下,可生产十二个。一个星期下来,陈希林在车间把各个岗位“学习”个遍。接下来,开职工大会,宣布定产量,搞记件工资。多干多挣,少干少发。从此,厂里的生产任务月月超标。
那几年,东风五金厂效益很好,名气很大,曾多次荣获县乡先进企业。陈喜林个人,也多次获得县乡先进工作者,被村人称为“能人”。
八,诚信守诺两店主
村里的商业发展,始于开办代销店。
之前,村人购买东西有两个途径,一是去仓头街合作社,二是等货郎担儿。
仓头街离村五里来远儿,是公社革委会驻地,也是全公社的商业中心。一条不宽的街道两边,排布着几个店铺:左边是饭铺,油盐铺,右边是百货铺,布铺。 那时候,有两样是家家户户非买不可的,就是盐和煤油。我跟大人去买过盐、煤油,扯过布,也和同学们去买过铅笔、橡皮。饭铺去过一次,是上高中的大姐带我和哥哥去的,买了一碗杂烩菜,用粉条、肉末、萝卜、白菜烩的,还有火烧馍配着吃。没有座位,就站在门口过道上,大姐端着碗,给俺哥俩一人一口地喂,真香啊。 记得还有个收购铺,收购鸡蛋,也收些废旧物资,塑料布了,旧铁器了,玻璃瓶,牙膏皮,头发丝儿,旧书纸等,能有些用的那儿都收。
曾有一次,家里没盐了,没钱买,也没啥可换,母亲一狠心,把唯一的大公鸡抓住,让我哥儿俩去仓头卖了买盐。我俩一会儿提,一会儿抬,把公鸡弄到收购铺,人家却不收,说没有收过活物件儿,我俩傻在那儿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好一会儿,来了个人到收购铺串门,听店员说起卖鸡的话儿,探头看看我们,问卖多少钱,我们那里知道?原来卖破烂儿,人家给多少就是多少。他们嘀咕了一会儿,店员说,这个人看我们可怜,想帮着把鸡买了,五毛钱行不行?能有人卖就不错了,当然行了,不然我们再提溜回去也困难。哥哥做主,五毛钱把大公鸡卖了,马上就去对面铺里买了两斤大青盐,高高兴兴回家了。
货郎担儿是走村串户的,那些个生意人担个担子,两头各有一摞木盒,木盒里放着农村人家常用的东西。他们没有盐和煤油,那是国家管控的物资,货郎们弄不来,他们卖的有,从小到大的一排针、一卷一卷各种颜色的细线、亮晶晶的布满孔点儿的顶针、扎头发的红头绳、做工考究的木梳、整齐有序、排列细密的篦子、还有海簸萁油、鸡毛掸、挖耳勺、毽子等细碎物件。海簸萁油现在人不知道,那是一种润肤护肤的东西,装在一只蚌壳里,用时轻轻一扣就开,用完两半蚌壳一对,严丝合缝。村人把蚌壳叫海簸萁,这种深受姑娘媳妇儿们喜爱的物件,就叫海簸萁油。
货郎担儿很受家庭主妇们欢迎,特别是奶奶那一辈儿的,她们裹小脚,行走不便,很难去逛仓头街,送到家门口的货郎担儿解决了她们的购物需求。我们关心的是另一头的盒子,里面肯定装着梨膏糖,花米团儿。奶奶妈妈们买完针头线脑儿,都会捎带要几个花米团儿给孩子们。那是一种惠而不费的小食品,把大米加热膨胀开来,用糖稀将米花儿粘结在一起,团成乒乓球大小,脆脆的、粘粘的,还有些甜味儿,是孩子们眼里上好的点心。
大约75年的时候,村里开办了代销店,位置在平王沟沟口西,刘志川家閁以东,背靠土龙,隔河面对南山。 那是两间平房,青砖砌筑,每间十五六平米,东间迎门一个一米多高的柜台,柜台后一排货架,放置着日用百货,柜台后还有些狭小的空间,那应该是仓库。西间门里,有个煤油桶,桶沿儿挂着油勺子和油聚子,卖煤油的;另一边墙上,挂着一杆杆儿称,收废品用。代销店,承担了百货铺,油盐铺,收购铺三项功能。
吕明亮是村里第一代店主。他是上河人,之前在寺上学校当了多年老师,性格活跃,爱开玩笑,最能和学生们打成一片。我小时候爱跟着父亲去学校玩儿,吕明亮老师会理发手艺,常趁天儿好,在北院儿拉个场子给老师们理发,我也赶上享受过几回。他看我长的黑,给我取个外号叫周仓,大家都笑。我不知道周仓是啥意思,但大家一笑,就感觉肯定不好。有一段时间,老师们见面就喊周仓,我虽不高兴,也无法可施,心里对吕老师小有意见。后来看《三国演义》,知道周仓原是关羽贴身爱将,容貌虽黑,但忠义无双,勇猛非凡,方才释然。
吕店主把油盐百货带到了寺上,也把诚信、守诺等商业文化带到了寺上。他经营的所有东西,都保持和仓头街一个价,童叟不欺。他收购物品,也按质论价,不压称,不压价,公平合理。村民购物,难免有时钱不凑手,吕店主允许赊账,但要记账签字,写明还款日期,到期一定要还,违约则以后不予赊账,良性的商业文明,在第一代店主培育下逐渐形成。
吕店主热情好客,喜交朋友,村民们有事没事,喜欢到店里坐坐聊聊,后来那过路的、赶会的、走亲串友的,到店前都会歇脚儿扯闲话儿,代销店俨然成了村里的娱乐中心和新闻中心。
77年,吕明亮被上河队选为队长,需要回村主持工作,经村委商量,魏家沟的吕东京成了第二代店主。 吕东京在新疆当过几年兵,做事认真,谨慎。老店主把商业局面打开后,让一位老成持重的人来接任守业,实行文武之道,一张一驰,可见村委也是动了一番脑筋的。在吕东京手里,代销店果然平顺发展,一直是村民最重要的购物渠道。
九,通晓阴阳两神仙
这神仙的叫法,并不妥当,他们从事的事儿,在那个时候,叫封建迷信,不能见光的。但是,无论是风水阴阳,还是下神过阴,都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,更是乡村传统习俗最深层的基础,所以,即便是文化大革命那么疯狂地破四旧,推倒神像,烧毁家谱,甚至砸烂了龙门石窟,但人们心底,仍然信奉着一些祖宗传下来的东西,仍然期望能通过一些法事活动,让家人趋吉避凶。敢在那个年代,冒着被批斗、被游街的危险,继续为乡民祈福禳灾,安神祛病,叫他们神仙也不为过。
魏振山,我的爷爷,生于1912年,他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阴阳先生。在家乡,阴阳先生非常重要,为人推算祸福吉凶,生老病死,人们大到建宅院选坟地,中到婚丧嫁娶,小到出门还乡,都要请阴阳先生给看看。
阴阳学说,源于道教,颇有参悟天机,趋吉避凶之意。爷爷学风水、阴阳八卦、五行命理,师承老爷魏秉汉。本来按先儿家规矩,这手艺是传男不传女,传长不传幼,爷爷弟兄三个,他行三,无缘学艺,但他喜欢,总是趁老爷给别人做事儿时偷听偷看,自己也翻阅典籍钻研,慢慢学到了阴阳五行的精髓。
爷爷做这类事情,只能私下悄悄进行。 天麻黑,会有人轻轻敲击大门,大人们开门后,来人或哥或叔地打着招呼,厮跟着去到爷爷屋里。爷爷屋有张八仙桌,靠墙放着,两侧各有一张太师椅,一张条凳横在桌前。爷爷留着山羊胡,坐在靠里的椅子里,和来人打着招呼,来人口称“魏先儿”,敬上纸烟,爷爷晃晃手中烟袋,招呼人坐下,正事儿开始。有问姻缘命相,或择日看好儿的,比较简单,掐指推算一下,就能给出意见,来人再三致谢,满意离开。
也有复杂的,想建窑院,修围墙,安大门,或者选坟地,葬先人等,当天把事儿说好,到了约定的日子,爷爷就挎个包出门了。也有当天回来的,也有两三天才回来的。去哪儿了,干啥了,家里人不问,爷爷也不说,这是规矩。也有急的,当晚来人谈完事儿,第二天一早爷爷就挎包出门,一忙一整天,很晚才回来,这多半是处理丧事儿的。
爷爷的挎包很神秘,平时都放在我们找不到的地方。有一次来人谈事儿时,爷爷拿出挎包,从里面取出一张黄纸,一支毛笔,用毛笔蘸着朱砂调出的红色汁液,在黄纸上画着很奇特的图案,表情十分严肃。我偷偷看到,包里面好像还有一个本子,一个圆圆的东西,后来知道那是罗盘。
现实生活中的爷爷,性格刚强,不低头,不服输,想各种办法改善一家人的生活。从年轻时,自学了铁匠,木匠,石匠,他读过两年私塾,却识字很多,能大段大段地讲三国水浒,也能背下好几本戏文。干农活样样都通,还会织布,纺花,捻麻绳,纳鞋底,里里外外都在行。村里五金厂需要木制包装箱,爷爷去三里湾刨出杨树根,弄回家解成小板儿钉箱子,两块钱一个卖给厂子。年纪大了干不了重活儿,他又学会了做纸扎,买来白纸彩纸,制作花圈纸马,供给丧葬换取家用。八二年父亲病逝后,爷爷强忍白发送黑发之痛,拖着年迈之躯,内外操劳,供养我们兄弟继续学业。86年初,在我大学毕业前半年,爷爷这个村人眼中的神仙,走完了辛劳的一生,离开人世。
爷爷走后,乡间阴阳文化更加兴盛,魏家沟先后出了吕黄毛,魏兰如,吕建子几个先生。
路桂荣,我是看了村志后,才知道路桂荣这个名字的,在那之前的几十年里,我们都叫她益奶奶。
益奶奶住在后閁胡同靠后的位置,进她家的院子,需要穿过一个长长的的隧道,隧道里还有分岔,右边通往吕锁伯伯家,左边则通扑棱叔家,吕扑棱是益奶奶的二儿子,他们两代人住一个院子。
益奶奶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,个头儿不高,一双小脚走路颤巍巍的,满脸皱纹里都溢着笑意,一开口,乖呀娃儿的,亲切地不得了。她最有资格 这样叫了,村里五六十年代出生的人,十有八九是她接生的。
益奶奶本来就会土法接生,解放后,53年到县上专门学过现代接生,技术炉火纯青,那一二十年,不管白天黑夜,无论刮风下雨,一有人叫,提起包袱就走,当时生孩子,都在各自家里,条件很差,益奶奶一边主导接生,一边指导着产妇家人烧热水,烤剪刀,遇到难产,她也好不慌乱,沉着应对。有的婴儿,生下来因缺氧窒息,处于生死边缘,益奶奶便用棉纱,擦去婴儿嘴边的血迹,口对口进行人工呼吸。她精湛的医术,高尚的医德,不知拯救了多少母亲和婴儿的性命。我们这一代人,都是益奶奶给迎到世上的,都是她的乖乖娃儿。
本来,在名医那一章,应该有益奶奶的重要位置,但我觉得,她作为神仙,影响范围更大更久远,写寺上文化,绕不开她的神仙生涯,所以,专章在这儿记述了。
益奶奶的神仙事业叫“下神”。那年月,虽然公家反对封建迷信,大破四旧,百姓心里,还是迷信鬼神的。一旦身体不适,常有撞邪、小鬼缠身、找替死鬼的说法。还有的农村妇女,与外界联系少,精神压力大,产生幻觉、妄想等,也以为遇到了鬼魅。“下神”,让神下凡的意思,就是通过宗教仪式,用通灵方法,请来法力广大的各路神仙,驱赶鬼魅邪崇,解除病人心理负担,进而恢复健康。上文说到,底脑疼是鬼捏的,就是村人长久形成的认识。
我奶奶有几年身体不好,家人也请医生,也请神仙,这在那个年代十分正常,我影影绰绰有些记忆。应该是秋冬之交,欲寒还暖。傍晚的时候,大姑陪着益奶奶来到家里。大姑是益奶奶的干女儿,更是益奶奶的铁杆粉丝。奶奶已卧病多日,不能起床,益奶奶坐到床边,陪奶奶说话儿,嘘寒问暖。邻居大娘婶子们听到消息,也悄悄来到俺家,慢慢地聚拢了十来个人。天色已晚,大姑询问一声:“开始嫑?”益奶奶回声:“开始吧。”有人就去关上了大门。
油灯昏暗不明,光焰闪烁,益奶奶拿出几根线香,就灯点燃,插到盛着小米的碗里。对着缭绕升腾的烟雾,益奶奶微闭双眼,渐渐入定,众人屏住呼吸,窑内寂静无声。
出于对神灵的尊敬,下神的过程不能展开细讲。我就像经历了一个紧张而惊悚的故事,有很多传说中的人物来到了现场,有捣乱的阴灵被制服求饶,在神仙不紧不慢,不高不低的吟诵声里,夹杂着哭喊声,斥骂声。故事结束,益奶奶十分疲惫,众人对她钦佩又敬畏,而多日水米不进的奶奶,竟然坐起来要想喝汤了。
除了益奶奶,村里也有别人会下神,但各有局限,村人并不认可。有个叔叔,有段时间精神不太正常,总处在下神般的癫狂状态,他唱到:“毛主席坐北京,坐了九十九年整,我窦梅红座南京,坐了九十九年整。”次年九月初九,他失足淹死在门下井中,几年后,毛主席也于九月九号逝世。
十,能工巧匠扮山川
故乡的人是聪明智慧的。有许多人,就是一普普通通的农民,但你不知道,他身上藏有什么绝活儿,风云际会,突然亮出一招,闪瞎路人眼。
那精致的瓦房,雄伟的河坝,是咱村人自己建设的。 那顺手的农具,锋利的刀具,是咱村人自己打造的。 那雕花的门窗,精美的桌柜,是咱村人自己制作的。 栩栩如生的泥人儿,扶摇九天的风筝,一帖见效的膏药,结实耐用的柳筐荆篮,都是村人智慧的结晶。能工巧匠,将寺上村装扮的分外美丽富饶。
靠山吃山,石头是寺上重要的资源,咱村的石头,以砂岩(硅石)为主,偶有青石(石灰石),有石便有石匠。老一代的石匠有魏振山,吕振中,刘禄,刘志祥等。之后,下村刘砚田,吕贵子,吕扑棱,刘就子,刘狗剩,寺閁刘夏子,张赖子,刘跑子,上河吕站子,吕中秋,刘来,前村吕中央、吕青莲,桃园吕蒙玉等,都是四乡八村有名的石匠。谁家箍窑,都少不了从这些人里请匠人。公家修屋造坝,也要靠这些人出勤出力。
石匠的基本功是开山劈石,俗称“破石头”。破石头需要有石头坑,判定石头坑的位置,和开矿找矿口一样重要。在石头山上,要摸清石头的纹路,检验石头的软硬,若软硬合适,再看运输是否方便,这些条件都符合,才能平出场地,打造石头坑基地。 什么叫石头的软硬?就是指石头的坚固程度。过于坚硬,如花岗岩、铁矿石等,分割困难,使用成本太高;但若太柔软,如黄沙矸、泥灰岩,则无使用价值。软硬适中,能够盖屋砌墙的,就是砂岩、石灰岩、大理岩、白云岩等。
破石头需要五大工具:小铁锤,铁錾,大铁锤,铁楔和撬杠。镢头和铁锨,则是清理浮土的辅助。那铁錾是个圆柱体,拐杖粗细,半尺多长,一头削尖,另一头平滑如盖。铁楔呢,拳头大小,呈梯形,一端钝尖,一端平滑。 破石头有三道工序:打楔窝,开石头,撬石头。打楔窝时,左手攥錾,右手握锤,锤击錾动,按照规划好的纹路,在岩石正面和侧面,打出一排楔窝儿。那楔窝儿一指长,半指宽,半指深,上宽下窄,间隔一尺左右。之后,把一个个铁楔放入楔窝,换上大锤,轮番击打铁楔,一下、两下、三下...,常常要击打二三十下,那石头方才按照纹理,倏地张开。下来,撬杠派上用场,把破开的石头,撬到舒展的平地,以备进一步的加工。
日复一日,年复一年,破好的石头堆在石头坑边。需用时,用架子车套上牤牛,拉到工地,石匠们又变身建筑师,开始砌墙筑屋。
铁匠的重要性不亚于石匠,为啥?谁家不需要菜刀剪刀?谁家离得了锨锄梨耙? 寺上村的好铁匠,有吕献生,吕献子,王刚,王宝会,张周子,卢银生等。献生叔的铁匠活儿远近闻名,他有个绝活儿,打手拿起一件铁器,掂一掂就能报出分量,差距只在几钱间。他打造的刀具,不打豁,不卷刃,坚固耐用。后来在五金厂上班,被县里评为八级锻工;王刚打造农具很有心得,他做的锄,窍道儿合理,使用非常方便,北冶、西沃、石寺都认他的活儿。
我曾在献伯家见过打铁匠活儿。一盘半人高的炉膛,炉火兴旺。火中一把镰刀、一把铲锅刀形状的铁件儿正在煅烧。献伯穿着长袖褂子,胸前围着胶皮遮布,带着手套的双手,一边卡着大铁钳,一边握着小铁锤。他的前边,放着一面厚厚重重的铁碪子。献伯从火中夹出火红的镰刀铁块儿,用小锤在边部“铛”地敲击一下,站他对面的徒弟,抡起八磅大锤,在小锤的敲击点“哐”地猛砸一下。铛、哐,铛、哐,一分钟后,铁块儿向镰刀的形状更进了一步。之后,献伯将逐渐冷却的镰刀再放进炉膛,夹出了那把铲锅刀儿,开始又一轮打击。
好木匠是艺术家,锯、锛、刨、斧、凿、尺、墨斗是他们的画笔,各样木头是他们的颜料,作品则是那一件件精美的桌椅床凳,门窗箱柜。 寺上好木匠,有下村王宝松,张跟现,吕现子,上河吕铁子,寺坡刘周子,前村吕占国等。吕占国的父亲,记不起名字了,更有名气。
那时候,家家都不富裕,平日里不做家具。但有的时候,非做不可,比如男女结婚,男方家里要做张床,女方则要陪嫁箱柜桌椅,这,必须做新的。 木头都是院里閁边儿种着的。请木匠评估下,需要出几棵树,哪棵能做腿儿,哪棵可做面儿,哪棵当撑用,哪棵解箱板儿。一般来说,承重的腿儿呀、撑儿呀、面儿的,需要楸木、榆木、槐木、枣木等硬杂木,各类挡板,泡桐木最合适。做一套嫁妆,起码要两三棵大树才下得来。
写到这,想起一个典故。江南人家生了女儿,就在门前种一棵香樟树,等到女孩出嫁时,会把树砍掉,做成箱子,当嫁妆。咱家的父老们,是否也有这个习俗呢?但那做嫁妆的硬杂木,年龄应该比待嫁女儿要大吧。
做一套家具,通常使用一辈子,结实是第一要求。木材本身,不会有问题,从里到外都是实木,做工必须精细才行。那时很少用铁钉,衔接全靠榫卯,那是对眼力和手艺的考验。木匠做活儿时,常常住在主家,主家腾出一间专门的屋子,既是工作室,又是休息室,除了送水送饭,不得随便打扰。那木匠师徒二人,整日不多说话,相互配合时,一个动作,一个眼神,对方即了然。做套家具,长则十天半月,短则三天五天,大件做完了,木匠会利用边角料,给主家打个板凳,做个小几什么的,主家愉快地结算工钱,宾主尽欢。
厨师,以前也叫厨匠。别看家家户户都开火做饭,到大场面上,还真离不开好厨匠。下村吕清渭,刘志强,吕黑子,上河吕春,吕贻典,寺閁刘德成,刘化章,刘虎子,前村吕代子,吕百峰,桃园吕压子,吕贻然等,都是好厨匠。
户家请匠人做饭,只在红白事儿的时候。当院砌筑一排灶火,三四个火眼,几口大锅一字排开。主厨提前要列出各种食材,让管事的备办。办事当天,客人不停歇的来去,菜肴不间断地到位,那菜里,最重要的是份红烧大肉,切片要薄,红白均匀,火候得当,肥而不腻。一盘上桌,桌上人人口噘肉片,面含喜色,这场宴席就算成功了。
还有一种匠人,也是置办家什儿的,叫篾匠。我说不出哪个人做的最好,但知道故乡好多人都会。故乡最主要的编织物,是篮子和萝头,材料是荆条。荆条满山遍野都是,野生的,一到秋天,人们会提着镰刀,带根麻绳,上山杀荆条。几天时间,备齐材料,就开始编篮。好像先选出十来支粗壮的,分成两把儿,各自排齐,然后十字交叉,形成经线,再用其他的荆条,作为纬线,围着这个交叉的方块儿,一层层向外延伸,延伸时在经线间交错穿过,一个篮底儿就起出来了。编篮子难的是安篮襻儿和收篮口儿,所谓的“编筐编篓,全在收口”,也是这个意思。怎么才能收好口,我实在说不上来了。
高明一些的篾匠,会用竹批儿编织筛子,竹席等,我没见过。但我亲眼见到有人用高粱批儿,编了一个小小的蝈蝈笼儿,还抓了一只蝈蝈放到里面,一起给了他的儿子。那是多么奢侈的玩具啊,至今想起,还很羡慕。
除了上述这些能工巧匠,还有一些人,拥有更奇特的本事儿,全村儿找不出第二人来。
刘志云,下村人,老一辈儿的能人,曾当过仓西小乡乡长、书记,后长期担任贫协主任。他有个本事儿,做泥塑,塑的人物栩栩如生。67年,在加工厂那个院子里,搞了个忆苦思甜泥塑展览,全部展品,都是刘志云老人做的。其内容十分丰富,有给财主扛长工的,有小孩儿逃荒要饭的,老少人物,神态各异,形象逼真,在山底下几个公社,引起轰动,参观的人络绎不绝。
吕火龙,前村人,善制膏药。火龙膏药,一帖见效,在周边很有名气,河西,龙渠,平王,路家岭等地的人,都慕名而来。
吕园儿,寺閁人。他烧纸的鱼形泥塑,小巧精致,中空,还能吹出哨音,很受小学生喜爱。他也会炮制膏药,治疗跌打损伤。
刘德成,北沟人,多才多艺。他会铁匠,通厨师,善文艺,能吹拉弹唱,会锣鼓家什儿,村里后来组织腰鼓队,德成叔是组织者。我记忆最深的,是德成叔制作风筝、放飞风筝,不为任何目的,就是娱乐,开心,用现在的话,叫情怀,让人钦佩。
当时,那个活动叫放鹰。放鹰那天,可轰动了。应是一个春日的下午,和风拂面,人们还没完全脱去冬衣。放鹰的地点,在寺后通往前村的路边田野上。四野空旷,天空澄亮。德成叔拿着线拐站在一边,他的大儿子、我同学小伟,举着双手,把鹰架在头顶,站在离他十几米远处。路上站满了看热闹的大人小孩儿,我估计,那天全校的学生都跑过来了。
随着一声“放”字,小伟双手松开,德成叔沿田边向南奔跑,那大鹰摇摇摆摆,在线的牵扯中,快速上升,一会儿就老高老高了。 人群跟着放鹰人跑动,逐渐的,德成叔停了下来,那鹰,已经到了一定高度,高天风大,不需跑动,它也能自己飞翔。人们都仰脸向天,看着高空中的一个小点儿。太阳暖暖的,云儿不多,也不怎么移动,那小点儿一忽儿东斜,一忽儿西拐,自在无比。线拐已经到了小伟手里,德成叔靠在不远处的一课柿树上,悠闲地看着眼前的人群,满眼都是笑。
十一,冬暖夏凉窑院閁
寺上村的住宅,与周边还是有区别的。
下村,北沟,桃园,寺閁等地,有几处青砖对厦瓦房,显示着村人的祖先,也曾经十分富有。 我进过下村閁的瓦房院子,这应该是明清建筑。 高高的门楼,进去是个窄长的院子,一眼能望到五十米之深的后正房。后房三间正屋,青砖青瓦,高大气派。院子七尺来宽,两边各有一排整齐的瓦房,两层,屋檐伸出,檐下一人多宽,雨天可行人。 这对厦房每层四五间,每间十平方左右,木门对开,木窗上带有精致的井形窗格,十分漂亮。 两层楼有丈余高,二楼木制楼板,有个可供一人出入的方口,可登梯上下。上层一般都不住人 放置粮食或其他贵重物件儿。 这些原来是大户人家的院落,解放后重新分配财产,每个院子住进了六七户。
当然,村里最普遍的住宅,还是窑洞。窑洞最大的好处,冬暖夏凉。深厚的黄土层,是天然的隔热保温材料,炎炎夏日,无论外面多么燥热,一进窑洞,从四面围上来的丝丝凉意,马上让人心宽神宁。寒冬里,只需燃起小小一炉煤火,满室生温,再不怕风刀雪剑。
在合适的地塄根儿,平了前脸儿,正面打三孔土窑,一丈来宽,七八尺高,四五丈深。门口用方条石砌起,挤上厚厚的木制屋门,门顶上留出斗大的采光孔。门墙和屋里土墙上,用掺了麦秸杆儿的泥巴,糊上一层,抹平了,光滑透亮。三孔窑,一孔做厨房兼仓库,一孔住父母兼客厅,另一孔住半大孩子,再放置些农具。
窑的外面,一定要圈个院子,可大可小,但起码要有百十平方。院墙可以是砖砌的,石垒的,土坯打的,木栅拦的,也可以就是几块儿石头几棵树隔划出来的。讲究些的会积个门楼,装上大门,洒脱些的就编个栅栏,甚至敞开口子。院子里是私人领地,各种家生儿晚上都要收归院子,牛啊鸡呀什么的晚上也要回院儿安歇。
院门外面,是閁,这是现代人不太好理解的。閁,常常属于宅基地范围内,村人们会在閁里种植各种树木,结果子的桃树,枣树,杏树,开花的槐树,榆树,可用木材的桐树,椿树等,但不种杨树和柳树,也不种桑树,叫做“前不栽桑,后不栽柳,閁里不种鬼拍手。”閁里还会放置石碓杵,石碾盘,石磨盘等物件,还有,茅厕和猪圈一般也在閁里一角。閁,与乡村小路相连,是村民聚会的地方。白天路人歇脚儿拍会儿闲话儿,晚上,左邻右舍会端着疙娄碗聚到谁家閁,一人一个石头凳,边吃边扯瞎话儿,一扯扯到月偏西,才收拾疙娄碗回家睡觉。
我拿自己最熟悉的魏家閁,来述说故乡窑洞的特点。 魏家閁在魏家沟的中段南岸,山北水南为之阴,这是阴坡。魏姓先祖嘉庆年间来此,那是1800年前后,到1970年代,已历一百六七十年,应有七八代人了。因文革时间,家中传藏的爷奶奶杼子(一种可张挂并卷起的带图文的家谱)被烧毁,后人只能从老人口中,得知前辈的星点记忆。魏家辈分传承是这样的:建成有嗣永发秉,振理山河梓地明,福载忠良家传远,占平京堂垂丹廷(音如此,字不详)。七零年代,族中最长的是振字辈的爷爷魏振山。
我家住的地方叫上閁,是魏家老宅,一溜儿十来孔窑洞。最西边住着大奶奶,她的窑洞上面是一个平展展的台子,叫小岩脑,孩童们特喜欢在上面玩儿。转过去小岩脑,就是后洼,也叫燕子家洼,据说解放前整个洼的土地都是上河吕明谦家的,吕明谦小名燕子。大奶一个人住个小院儿,土坯围墙,低矮的门楼,两扇门板到处漏风,也只是能阻防野狼野狗窜进院里。听大人说,二三十年前,沟里确实有狼,大白天敢出来活动。一个小孩儿坐在閁边玩耍,妈妈就在几步远的地方做针线,只听见小孩儿哭,一边哭还一边往坡儿下出溜,妈妈觉得奇怪,站起身刚走两步,发现一只灰狼一下子跳下地疙棱儿跑了,原来是狼咬着小孩儿的脚往下拖呢。大奶那时已双目失明,睁开眼白白的一片,现在知道是白内障。大娘二娘两家轮流送饭,一月一轮换。隔段时间,出嫁到岔头的好姑姑会回来陪大奶奶几天。大奶奶的小院儿有两孔窑洞,西屋住人,东屋圈羊。羊有四五十只,是生产队的,大伯魏德良放养。大伯的小儿子魏保国小我一岁,智力略迟,没有上学,自小跟着大伯放羊,晚上就住在大奶奶屋里,一来给奶奶做伴儿,二来夜里也照顾羊群。
挨着小院儿,是三间石头圈脸儿的窑洞,没有住人,里面已经塌了,有一间甚至冒顶,使得上面地块儿中间出现一个大圆洞。这宅子是二伯魏正子家的,他们一家多年前搬到阳坡去住,但宅子,宅前的大枣树仍归他家。那时二伯已经离世,二娘当家,他家的付其哥是我们这辈儿的老大,当着下村队魏家沟组的组长。
再往东边,有一道土坡,挨着土坡有个窑洞的雏形,还有一间低矮的窑洞,这不成形的宅子是二爷家的。可能因为土质不好,总是塌陷,二爷家改到下閁去打窑了,半拉子窑院就废弃在这儿。这个废弃的窑院里,我们曾发现不少制钱(铜钱),还曾发现一个地洞,水桶粗细,里面黑洞洞的,兰如叔曾下挖了一段儿,深不见底,不值是否藏有什么宝贝。
紧挨着,就是我们家了。我家正房也是三孔窑洞,爷爷说,先前窑洞比较靠前,但打窑时窑洞总是塌陷,只好塌一次,裁一次,把前脸儿后移,再打,又塌,再裁,多次反复,靠里面土层厚了,就不塌了,这才打出两孔窑洞。意外收获是,多出来一个宽敞的大院子。那几年,爷爷带着我爹,在饼岩开山取条石,在下閁筑炉烧石灰,硬是用石头将土窑全部圈了起来,并做了前脸。而后,又在宽敞的院子里箍起了三间石头窑。再后来,围起了石头院墙,树起了砖瓦门楼,成为全沟最排场的宅院。
老宅宽大的閁里,好多棵枣树,两个大人才能合抱过来,起码也有100年了,每年结枣无数,圆,大,红,甜。以大奶家和兰如婶家的两棵最甜,秋天,孩童们随便爬上去,填饱肚子,摘满口袋再下来。每年,兰如叔,麦交叔会用大荆篮装满满的,挑到横山五一矿或者东沃省矿去卖。靠近俺家这边,有一棵巨大的皂角树,树上长满尖锐坚硬的刺,比枣刺大得多,也硬的多。皂角是村里人洗衣服的去污剂,这棵树虽大,结皂角却少,家人常以为憾,好在巨大的树冠可以遮凉。树下一侧放着兑杵窑窝,另一侧则是猪圈。 在一棵挺拔的枣树下面,有一块儿半人高的大青石,方柱形,顶面一尺见方,平平展展,光滑透亮,这是捶布石,奶奶和母亲婶娘们,每年将织出的粗布,反复浆洗,在此用大棒槌捶打。捶布石旁边,有一盘石碾,硕大滚圆的碌碌一头大一头小,卧在庞大的青石碾盘上,那碾盘有半尺来厚,直径得有一庹还长,盘中间有孔,孔中立了一根胳膊粗的黑铁柱子。每当小米收获的时候,大娘婶子们都会套上牛,在这里碾米,大伯叔叔们也会坐在不远的石头凳上,一边吸着旱烟,一边给孩子们讲什么“一斗谷子三升米”之类的瞎话儿。
往东五六十米,中间隔着一小块儿地,就是大伯家的天地窑院。这个院子非常好地借助了梯田的地势:最下边一块儿田作为地平面,第二块儿田成了院子的围墙和门楼,院子呢,则是将第三块田向后切出一个大豁口,而后下挖,挖到和第一块儿田平齐,一个门洞从第二块儿田下边通出,连接到第一块儿田,这就有了一个标准的全土结构的天地窑院。大伯家的院子有三四分地大,正面三孔窑洞,两侧各有一孔小窑,他家老大中其哥已经成家分灶吃饭,两头的小窑就是两个灶火房。
临着大伯家,下个坡儿,就是下閁,这是二爷家的宅子,兰如叔和麦交叔住在这儿。这个院子没有围墙,但有四颗高大的槐树,把院子和閁分出了界限。那时二奶还健在,耳聪目明的,跟着小叔过,灶火屋早晚收拾得齐齐苏苏的。她对孩子们很好,常把竹篮里好吃的拿出来分给我们,有时候是白面烙馍,有时候是蒸红薯。小叔还没成家,喜欢逗我们玩儿,教着下象棋,带着下河洗澡,组织怼鸡儿、打地螺,他当教练和裁判。 兰如叔是个豁达的人,他不很上心地里的活儿,却很热心公益,喜欢热闹,能出主意,会讲道理,肯出头办事儿。在魏家沟,他会为魏家的事儿出头与人理论,在生产队,能代表魏家沟争取利益。他脾气暴躁,普选哥是他家老大,没少挨揍。听大人说,他家老四冬雷出生前,他一直希望是个女儿(前面两男一女),待看到又是儿子,一气之下把婴儿丢到了水盆里,多亏接生的益奶奶给抢了出来。
我见过最有特点的窑院,是下村信伯家,也就是刘选家。这个院子,是下沉式的,平地下挖三四丈深一个天井,十来丈见方,北面有几孔正窑,东西面还有厦窑,最有创意的是南边,东侧一道台阶向上,穿过门洞,通往地面,这是人员出入的通道,而偏西侧,一个低矮的地道,直直向南伸出,100多米长,一直通到魏家沟河床边,这是排水工程,无论多大的雨,下沉的院子里都不会积水。我哥魏建瑞回忆,他曾和刘选,王武臣,刘明,魏普选五人,一个挨一个爬着钻过这个地道,出来正好让信伯抓住,每人挨了不轻不重一巴掌,信伯是怕地洞里空气不畅,或者有长虫蛤蟆什么的伤了他们。之后,地道两头都用石头堵了起来,以防孩童们再钻来钻去出危险。
十二,一口水井一方人
一个村子最重要的物件,就是房子和水井,甚至说,是先有了水井,才有了村子。对寺上村来说,聚族而居不如说是聚井而居。
不算机井,单说吃水用的,故乡有十几眼井。桃源閁一眼井,极深,望不见底;楼下一眼古井,应有上百年历史;前村一口井,架着辘轳,摇起来,吱吱哇哇的响声半个村子都听得见;知道寺坡有口井,上河有两口,但没临近看过。
寺上村有这么三口井,值得认真写写。
北沟井,处在北沟閁和平王沟河滩之间,各有二十来米,南距平王沟口不到百米。 这口井在一段下坡路上,路往左边一岔,就是井台。井台三米见方,青石铺就,井口长宽各一步,四四方方。水面在井下一丈左右,水面以下还有多深,不得而知。
这口井供给着北沟、半坡、后閁一百多口人和牲畜的用水,还要负担寺上学校几百师生的日常饮水,却从未干枯过。 每到冬日清晨,井口中常有水汽蒸腾而出,越是清冷,雾气越浓,盘旋而起,宛若游龙。村人系桶垂绳而下,左摇右摆,水桶装满,双手交互提桶上岸,水桶亦是白雾腾腾,婉似置身温泉,手触水中,亦不觉凉。 此井水应来自后岭头水系,岭头延伸出的土龙,在东面百米处向左一弯,将北沟后閁,还有这口井都环在弯中。
因其处土龙怀抱,冬季又龙雾升腾,我想叫它“龙井”。
寺閁井,是家乡唯一由房屋遮盖的水井,与吕洪家院子一路之隔,距华严寺山门不到百米,是寺閁,寺坡,塔坟人汲水之所。
这个护井的小房,面积八九平方,高高的坡顶,有无窗子记不得了,门口向北正对村道,并无门扇。
黑阴阴的井台上,架着一盘辘轳,棕绳在辘轳上盘了两层,可见水井之深。井口不大,比老式木桶略宽而已,俯身向下看,黑洞洞的,遥远的深处,略有几丝亮亮的水纹波荡。 此井建于什么年代,没有考证,但从光亮的井台石和考究的水井坊看,应该非常久远,甚至可以和华严寺的建寺年代比肩。
寺院周围,这是最近的水井,寺院坐落在凤凰头上,这口井水脉同样来自凤凰岭,位置竟似一只凤眼!千年来,莫非就是它一直哺育着华严弟子,滋润着华严文化?寺閁一带,俊男靓女倍出,人才济济,莫非是因为自幼饮用千年凤井之水,独得造化眷恋?
该井处凤凰山麓,凤眼穴位,井畔凤才频出,可当得起“凤井”之名。
下村井,在南山根下,与下村閁隔石板河相望。它的水系源自南山。 这口井,阔不到三尺,深不到半丈,井台简易,四周亦无特别标识,但却仙气十足,有其他水井无法比拟的妙处。
说它仙,是因为它即是井又是泉,水质纯净,口味甘甜。七十年代初,军医驻村时,曾用此井水制作葡萄糖注射液。水不深,却常年流淌,且一直流出井沿,形成一道清亮的小溪,淙淙跌落几个台阶,一路汇入石板河的清流中。
村人们过河取水,需要跨过石板河溪流,大家在河里摆上搭石,一步远一个,一溜儿十几个。健硕的男人们,肩上的勾担两头挂着满满地的水桶, 满不在乎,过搭石一步一跨,不需停歇,如履平地;俊美的姑娘媳妇儿们则小心依依,跨一步停一停,水桶晃动,身姿飘摇,风摆杨柳,婀娜多姿,恍若仙女;半大小子担水走到搭石上,则是进退无序,一摇三晃,脚下磕磕绊绊,桶中水花四溅,每年总有那么几个人掉到河里摔屁股蹲儿。
由于此井离河太近,夏季骤雨,河水暴涨,常将井台淹没,河沙淤平井口。雨住水落,人们挖沙淘井,一日之内,还复一汪清泉。
这口井和溢出的泉水,为路人提供了饮水便利,石板河上游仓西、许村、高崖人,每逢仓头街赶会,都会在此歇脚儿解渴。
南山是仙人所居之地,此井源自仙泉,又幻化出仙女之姿,斗胆名其“仙井”。
我还要回到魏家沟,说说我最熟悉的魏家沟那四口井。
后沟井:第一口井在魏家沟水源三个沟汊中的一汊内,西靠王家疙瘩,东临清富家疙瘩。井不深,水下五六尺,水上两三尺,石头砌的井壁。井台边几棵柿子树,长的茂盛。水井边就是一条小溪,四季有水,流过井台十几步,跌下一个瀑布,再在石板上流淌七八丈,就与另外两条沟汊过来的水流汇合了。此井水与溪水同出一源,我们叫它后沟井。 在王家疙瘩半坡的朝阳处,是吕家的老宅,常驻的只剩下我姑爷一家,姑爷名叫吕振中,是村里的羊倌儿。但那临坡挖出的一孔孔窑洞,条石垒砌的门脸儿院墙,还能看出曾有过五六户二三十口人聚族而居。姑奶奶一家安居此处也是因了这口井。平日里,那些到王家疙瘩耕种收获的,进山拾柴、割草、放牛、打猎的,都会到这口井饮水解渴。夏日午间,更会到井边儿小瀑布下淋浴冲凉。
饼崖井:顺沟前走,一路石板河底,石板上散落着从黄沙矸上冲下来的粗砂石。过了滴拉崖儿,河道逐渐开阔,可望见南岸一道直上直下的悬崖,高十几丈,悬崖顶部,岩石层次分明,宛如摞起来的饼馍,是为饼崖。饼崖之下,溪流北岸,有人工砌起的一道石坝,在河道和北岸崖壁间隔出一个小小平台。平台上两棵桃树,结的毛桃并不好吃。平台西头,有一口井。 井二三丈深,水面之上五六尺。处在峡谷之中,又有树木遮盖,显得阴冷。井边的河床,仍是坚硬的砂岩,显然井水与溪水无涉,应该是后岭头的水脉了。 平台东西两侧,各有一条窄窄的崎岖小路,向上伸出,通往北岸半坡的几个院落。这一溜窑洞住的都是吕家,他们是否全从后沟老宅迁移过来,我不敢说,但梆爷一家肯定是。梆爷和姑爷吕振中是亲兄弟,他家孩子多,日子过得紧巴,很少买况外的东西。有年年下,梆奶让一个孩子去仓头街买点油盐酱醋,顺便买两张年画儿。到家把画儿拿出来,却是一张中国地图,一张世界地图。梆奶虽然很生气,也还是整整齐齐贴到土窑墙壁上。后来,吃派饭的老师看到了,成了一个身居深山,胸怀世界的佳话。
下閁井:溪流过了饼岩不远,有一道沟从南岸直直冲了下来。这道沟叫后洼,东边是花地嘴儿,西边是照地坡。想来暴雨天洼里水势够大,借助陡直的落差,撞到沟里有巨大的威力,小溪的石板河底竟被生生撞没了,河床一下子成了厚厚的细沙。从儿开始,河岸也由坚硬的岩石变成了深厚的黄土。这是魏家沟从石沟变成土沟的分界点。 平缓的沙滩前行不远,河水再次遇到阻碍,向北拐了个半圆形的弯儿。这一拐,使得南岸出现了一块儿开阔地,五六亩大,宽敞平整,四周地势舒缓,天然的好麦场。一口井就座在这个麦场的西南侧。 这口井深,井壁齐上齐下,条石砌就,井口方方正正,宽阔敞亮。据说,之前这儿有架水车,套上牛,能把井水淼淼车出,顺渠流到麦场里,麦场中种着水灵灵的萝卜,瓷丁丁的白菜。但我记事儿时,这口井却是荒废的,没有水车,没有水渠,没有萝卜和白菜,井口的老柿树弯腰驼背的遮着井口,成群的山小虫儿(麻雀)在井壁做窝繁蛋儿。井边儿庄稼四季更替,更无一人汲水于此。 大概七七七八年,持续干旱,春夏间,前沟的那口井出水不畅,无法满足人喝畜饮,人们想起了下閁井,系长绳吊桶下去,打上满满一桶清凌凌的井水,众人欣喜。我爷爷蹲下去,将头伏进水桶,咕咚咚喝了一大口,仰起头来,山羊胡滴着水珠,满眼的笑意,说出的话更逗人笑:“嗯~,一股子小虫儿屎气儿。”而后,村里组织人淘井,买了辘轳,用石条在井口将辘轳架起,又买了长长的井绳汲水。两岸十五六户都来此打水,此井成了魏家沟养人最多的水井。
前沟井。这口井在河道的一个急拐弯儿处,北岸石壁峭立,南岸低矮,却前凸出一个尖嘴儿,水井就在这个嘴儿上。井口比河床高不过一人,石头砌就,井壁却多半黄沙矸。这儿向下过了红土场就是沟口,河道一床细沙,再无险滩激流。这口井是魏家沟村民小组的分界点,向下,就属于大沟组了。 在下閁井停用那几年,前沟井是村人的主要取水处,不仅魏家沟组五六十口人,大沟组三四十口人也饮此井水。魏家閁人去学校,要跨过魏家沟。我爹总是上学时挑着铁皮水桶放到沟底路边,下学时到井台打水担回家用,大姐二姐能干活儿时,总是放学抢在前面,替爹爹挑水,后来加上哥哥和我。年龄小挑担走不稳,一路上坡,洒一路水痕,到家只剩大半桶。有一年突下大雨,山洪暴发,前沟井被泥沙淤埋,放在沟里的水桶钩担,被冲得没了踪影。雨停水落,村人赶紧挖泥淘井,我家好多天借用邻家水桶。
十三,春耕秋收无闲月
故乡的庄稼,夏秋两季。夏季只有小麦。秋季玉米红薯为主,豆类谷子高粱为辅,偶有花生芝麻,有段时间,还广种棉花。
春雨惊春清谷天,节气催人。春耕需在惊蛰后开始,过了春分,就得准备种子了。清明前后,种瓜点豆。春玉米大致也在这时播种。当然,这耕种都是在歇茬儿地里,麦田里是另一幅景象了。
小麦都是上年种的。“咯当当,耩地来,耩到南头儿吃屁来”,这戏谑的童谣似乎还在昨日,春风一吹,麦子已经半人高了。故乡最易春旱,一春上麦田要不停地浇水,浇水,浇水。几遍水后,麦梢泛黄,最忙碌的麦收季节就到了。
关于割麦,打场,积垛的回忆文章很多,也很真实。我印象深的,是一切忙碌之后的扬场。一张木锨,一堆带壳儿的麦子,一个老人,顶个泛黄的草帽,在正午的阳光下,借一阵东风,一锨一锨地将麦子扬到空中,麦糠和灰尘,随风飘散一边,麦粒则直直地落到眼前地面上。
麦罢,紧接着要犁地、耙地、点玉米、插红薯秧,这时节最不敢耽搁。
大人们每天都匆匆忙忙,一大早牵着牛,扛着犁耙出门。我们中午放学,只见河南地、沟两岸处处都在牵牛扶犁,“哒哒咧咧”的喝牛声,此起彼伏。叫得最响亮的,是大沟木子伯,对门付其哥。木伯的喝牛声高亢激昂,催牛奋进,付其哥的呵斥声,铿锵有力,令牛胆寒。
秋天忙,忙在琐碎的田间管理。玉米要一遍一遍地除草,豆子得不断地提苗,红薯需经常地翻穰。只求着风调雨顺,别出灾荒。虽说有些水浇地,大部分还是旱地,靠天吃饭。这季节,忙有忙的福利,翻穰带下来的红薯叶,回家做出浆水菜,酸爽可口;剃下的豆苗水?一?,清活鲜嫩。
秋天收获,与夏收不同。后者自始至终都急迫紧张,而前者则轻松而喜悦。
砍倒玉米,掰下棒子,将蜀黍杆围到田头树干上,等它慢慢风干。玉蜀穗儿挑回家里,扒下青皮,三五穗儿梆到一起,挂上架子。那一吊吊金黄的玉米棒,洋溢着丰收的喜悦。
出红薯,比收玉米稍晚些时日。村组长安排一面坡地,全组的劳力齐上阵,一天刨完全坡的红薯,聚拢一堆儿。太阳落山的时候,各家各户来人,要分红薯了。
组长召集几个小伙儿,把红薯装进大筐里,让两个人,粗木杠抬杆大杆秤,秤钩勾着筐襻儿,组长亲自报数:“200斤!”,“220!”。分到红薯的一家人,手忙脚乱将过完称的果实,倒进自家篮里,挪到合适的地方。
分到的红薯,大部分不带回家的。就近找个山坡,或者就是地块儿,现场镲红薯片儿。那镲子,就是一块儿木板上挖个透空槽,镶上刀片,使用时,放到凳子上,石头上,或者土坎上,坐下压住木板的一头,左手捡红薯,右手推镲。对新手来说,慢而且容易镲破手。老手则不同,邻居王宝会是把好手。他不需要凳子,蹲着,镲子斜立,出手飞快,速度是别人的两三倍。镲好的红薯片儿,分开摊在旷野,经过两三天晾晒,再捡起担回家里。
每家都会精选一些整块儿红薯,存放起来。红薯要存放在窖里。在院子一角,向下打四五米深,窖口比人略粗些,两侧有脚窝儿,底部再侧向打进一个小窑,一两米深。上面用绳子系着篮儿,把整块儿红薯吊下来,下面人接住,码在小窑里,一般都要存放一二百斤。红薯窨要盖上盖子,一则保证空气尽量少流通,二则也是安全。冬天,需用时,打开盖子,打着手电筒下到底部,里面温暖湿润,红薯上还会结着露珠,吊起一篮儿上来,蒸熟了,热乎乎,甜丝丝的,全家都爱吃。
说了粮食,也谈谈蔬菜。每个生产队都有专门的菜地,靠近水源,地块儿平整,差不多是本队最好的地块儿吧。寺閁的菜地在蜘蛛山下,下村的菜地在南山根儿,上河的菜地在柏树沟口。
生产队都会安排两三个有经验的老农,专门种菜,春种茄子辣椒洋柿子黄瓜,夏种白菜萝卜洋立芥,还有韭菜大葱姜和蒜。每个星期,都要分菜,家家派人?个篮子,去菜地取回自家的一份。
分的菜不够吃,乡亲们想办法弥补。春天,槐花开了,榆钱绿了,那时最新鲜的美味。地里生出的毛妮儿菜,和批儿菜,刺噘菜,扫帚苗,都是上好的佳肴。秋天里,草地上会长出地曲莲,树林里有成片的蘑菇,那是最受欢迎的地鲜。
每家的房前屋后,地边儿塄根儿,勤劳的村人,都会挖出几个倭瓜坑,种上几棵倭瓜来,这可是夏秋季节最顶用的蔬菜了,结果儿多,个头儿大,一个大倭瓜够五口之家吃两顿。嫩倭瓜清润,老倭瓜香甜,大人娃儿们都爱吃。记得上高中时,每年秋天,上学时带上几个老倭瓜,可从灶上换回几天的菜票。
一年的劳作中,不能忘记一个功臣,牛。
牛是生产队的,分到各家各户喂养,劳动由队里统一调配。山区耕种,牛的作用大了,或者说,无牛就无法种地。春天往山地拉粪,靠牛,犁地耙地,靠牛,打麦碾场,靠牛,回运粮食,靠牛,拉煤拉土,靠牛,磨磨碾碾,靠牛。牛粪则是重要的农家肥。无论是生产队,还是农户,都把牛看得比人还重。每年,队里还要给牛评膘,来检验户主饲养的好不好。
村里有一些懂牛的人,他们不仅负责给牛评膘,还承担着买牛卖牛的重任,村人称他们为“牛经纪”。
一头牛,价值实在太大了,顶一个家庭的一多半财产。等到后来分田到户,牛成为私家财产后,牛经纪的身价陡然上升,出名的有下村刘志健,吕木子,刘世臣,寺閁吕相林,桃园吕林川,吕百选,上河吕公活等。
冬季,地里可干的活儿不多,但故乡人不会闲着,修补窑院围墙,添置家什儿农具,偶有空闲,三五人拍拍闲话儿,下个象棋,就很奢侈了,那时没人打麻将,更无赌博。
其实,集体也没闲着,冬天是集中人力干大事的时候,一系列改天换地的工程,就是在一个个冬天完成的。
十四,敢叫日月换新天
从解放到搬迁,村里建了不少公共工程。河堤,大坝,梯田,道路,桥梁,机井,水渠,提灌站,水塘,输电线路等等,这些项目,差不多都是六七十年代干出来的。
这一节,记述几个村人熟知的故事。
吕五星巧治“水打湾”
在前村油房閁东边,有个叫“水打湾”的地方,平王沟河在此段河滩落差大,南河沿地势较高,不易被水冲刷,而北岸地势低,土层松软,一到汛期,洪水就在北边冲出一个水潭,且越冲越大,不断侵蚀北边地块儿。
1971年,生产队长吕五星带领群众,巧妙发明了“砌散水坡、顺直河道”的治水策略,从山上开采一米多长的巨石,三千多块儿,在落差大的河段上,竖着排开,铺成了一个十几米宽,几十米长的大石坡。石坡两侧,建起水坝,顺直河床。建成之后,洪水再也没有冲刷两岸土地,还新造了二十多亩良田。
吕五星,前村人,他上有四个哥哥,故取名五星。年轻时,就识文断字,博闻强记,古道热肠,二十出头时,就被村民推举为前村生产队队长。
之后,他做过东风大队民兵营长,会计,东风学校民办教师。因表现突出,被选调到县交通局工作,担任领导职务。
刘志远救灾车院閁
石板河下村段,常常泛滥,68年七八月份,暴雨集中,8月11日,瓢泼大雨持续近两个小时,石板河河水暴涨,冲毁了下村村前原来的石坝,漫过农田,淹了车院閁,大队长刘志远紧急组织群众行动,青壮年劳力投入抢险救灾,将老人和孩童转移到安全地点,抢出了粮食、衣被、部分牲畜等。但因水势过大,仍有几间瓦房被冲塌,两头牛被淹死,受灾群众十几户。灾后,刘志远、李银重与生产队一班人反复筹划重建方案,1973年,在河两岸修建了400米的坚固石坝,北侧护住了车院閁,南岸多出十几亩好地,后来成了下村队的菜篮子。
五百名工匠战畛河
畛河村东流过,年年泛滥。三里湾几十亩地,不种可惜,种了又没保障。临近的仓头、陈湾、河西、横山等村,同样受害。1974年,县里组织石寺、仓头两个乡,共同治理畛河,沿河修建起几十里长的大水坝,把洪水堵到河道北侧。南边,贴坝修建柏油马路,路边垫土造地。咱寺上从五个生产队,抽调出500名精壮力量,包含着各路能工巧匠,组成专业队,吃住在工地。妇女学童,也到大河滩碎石子,全力相助。寒冬里奋战三个月,建成了五米高,底宽三米,顶宽一米的雄伟水坝。咱村修建的两千米坝段,被建坝指挥部评为优质工程,得到县里表彰。
大坝建成后,畛河东岸新开辟几百亩良田,寺上村也分享了造地成果。河水沿北岸流淌,保证了石板潭等处的灌溉取水。最便利的是,沿坝修建的通达县城的庙石公路(庙头到石井),一下拉近了村人和外部世界的距离,使人们能够很容易地走出仓头、北冶、石寺之外的天地。也是因了这条路,大部分村里人才见上汽车,进而开上汽车,直到后来发展起运输产业。
寺坡岭层层开梯田
寺坡,是寺上村农田最集中的地方。早先的田地,大小不一,高低不平,既不存水,又耕种费事儿。66年元月,大队抽调200壮劳力,自带工具干粮,开上寺坡,三个月,平整梯田八十多亩。
73年冬天,支书吕明智再次动员社员,担着箩筐、箢子等工具,会战寺坡岭,治坡的口号是:“深翻一尺五,留住表层土,产量翻一番,麦秸能打鼓”。早晨六点上工,各生产队打着红旗,喊着口号,唱着歌曲,场面壮观。社员们冒着寒风,挖的挖,铲的铲,挑的挑,平的平,个个鼻孔呼出一团团白气。一噘头下去,梆硬的土地,能震裂手虎口,贴块儿白胶布裹上,继续干,一会儿都会满头冒汗。质量员手拿火杵,在翻过的地里往下扎,抽上来丈量,一丝不苟。到了半晌休息时,宣传队会来到地头,八个妇女,头上裹着白毛巾,边舞边唱:
大花哎公鸡哎,
咯咯儿叫呀哎,
上工钟声还没敲呀哎。
八个大嫂起了床,
一人一把大铁锨。
到村南,当里当,
去深翻,当里当。
为了高产打头炮,打一头一炮……
这节目叫《八个大嫂去深翻》,逗得社员们哈哈大笑。把疲劳丢在了脑后。
一冬一春,全村出动劳力一千多人,平整土地一百多亩,昔日荒草凄凄的寺坡岭,展开了二十八级美丽的梯田。
石板潭兴建提灌站
先前,村里的水浇地少的可怜。这些地大都靠近河滩,父老们在河岸边修建水渠,利用落差,引水进田灌溉。遇到旱天,坡地绝收。各自然村有限的几十亩水浇地,就成了大家的保命田。
好多地方,没法修渠。离河流近的,会装个“秤杆”,利用杠杆原理,吊桶取水。离水井近且较富裕的地方,会装台洋铁水车,靠牛拉人推,车水浇地。再没办法的,只能挑水浇地了。这挑水最多浇浇菜地,大田庄稼,在旱天只能眼睁睁看着干枯死去,让人痛心不已。
68年,孟津县要在山下开办五一矿,初步选址寺上。矿上出钱,村里出工,将电线架到了村头。后来五一矿虽改了地址,高压线却留了下来。
有了电,人们的想法就多了,怎么利用电,改善村里水利条件。74年初,终于决定,兴建石板潭提灌站。
石板潭,在畛河西岸,石板河河口下游二三百米处。畛河水这里冲刷淘挖,形成一个半亩大的深潭,因潭边有巨大的石板坡而得名。石板潭紧靠寺坡东侧,从此处取水,引水上山,最为方便。
村里几大领导都出动了,吕明智是指挥长,吕清富、吕贻范、刘志远是副指挥长,大队抽出精干力量一百多人,主攻排水大站建设。同时动员各生产队,负责渠道、涵洞、渡槽施工,材料大队集中供给,公社书记郭冬来,亲自驻队指导工作。当年四月,全线铺开,次年春,顺利竣工。八个月,建成扬程87米的大型提灌站一个,修建明渠3000米,铺设地下管道500米,打通涵洞200多米,畛河水被引到凤凰岭尖儿,并沿渠流到几里外的桃园山腰,寺閁、前村、桃园一起受益。水浇地新增1200亩,小麦亩产由二三百斤,提高到四五百斤,全村基本改变了靠天吃饭的困境。
魏家沟筑坝留遗憾
75年的时候,各生产队基本都建成了自己的提灌工程,花地嘴儿的大水塘,曾在魏家沟、大沟形成过高山流水,那水塘至今仍守在小浪底库区,基本完好。
下村队的社员们,又琢磨起围沟造地的心思。这次要治理的是魏家沟。
魏家沟不宽,也不长,河道曲折。夏秋有水,冬春断流。生产队制定的方案是“垒坝修桥,改道造田”。
在河床最狭窄的两处地方,修建两道高坝,让河沙瘀平河道,垫出良田。
在两道高坝之间,人居最稠密的地方,修建石桥,保证瘀地造田期间两岸来往,也方便后期交通。
在河口处打个涵洞,将夏秋之水截弯取直,原来的河道垫土造地。
说干就干,做熟了水利项目的工匠们,行动很快,几个月就做完了全部工程。那座石桥,给村民带来极大的便利,沟口新垫出的十来亩地,自然是旱涝保收的丰产田。
但两座大坝就不太幸运了。那年夏天,雨特别多,本不暴虐的魏家沟河水,很不平静。一天午后,连续下了几十分钟的暴雨,后沟来水凶猛异常,先是冲垮了饼岩下的高坝,水势接着余威,直扑下閁场边的第二道高坝。村民们打着雨伞,站在閁边儿,看着那洪水在坝围里盘旋翻腾,最终越过坝顶。而顺流而下的山石,前坝垮塌的条石,也在洪水挟裹中,不断冲撞坝体。十几分钟后,高坝轰然倒塌,飞水四溅。散乱的石条,给前辈们治水功业,留下一丝遗憾。
十五,南湾有张砸煤锨
一二三,上南湾,
南湾有张砸煤锨,
叫你砸煤不砸煤,
腰里别个纺花锤,
叫你纺花不纺花,
腰里别个拾粪叉,
叫你拾粪不拾粪,
腰里别个拌牛棍,
叫你拌牛不撒料,
腰里别个合子炮,
叫你合子不合子,
一枪崩死你个老婆子。
这首童谣,村里孩童人人会念,很少有人去仔细探究它。而今我再念起来,感觉就是面前站着一个大男子,正在吹胡子瞪眼,训斥她的媳妇儿,而训斥的内容,就是村里妇女家常事务的写照。最后两句出现了盒子炮,推测童谣产生的时间,应该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。
童谣写了哪些家务事儿呢?
“叫你砸煤不砸煤”,是要你操持一日三餐。
砸煤,烧火做饭的必要过程。烧柴做饭的地方,要劈材,咱村离煤矿近,烧煤做饭。但要先砸煤才能烧。砸煤不是把大煤碳块儿砸成小块儿,咱买的基本就是煤粉,而是要把煤粉、煤土用水和到一起。煤土是一种富有粘性的红土,村里许多地方都有,每家要担几担存放院里。家家户户的灶火门口,都会贴墙砌个煤池儿,两锨煤一锨土一瓢水,用铁锨在煤池儿一顿搅和,最后形成豆腐块儿状,才算和好。需用时,用铁锨铲出一块儿,添到灶膛,再用火杵中间扎个孔眼,这煤才算续上了。
这一日三餐并不轻松,当时每家每户最少也有五六口人,大家庭十几口,蒸馍,擀面,全靠手工,都不轻松。天天忙到然二半夜是常事,次日一早,天不明,还得起来弄早饭,打发学生上学。
那时候,村里人还会议论,谁家茶饭好,就是说哪家的主妇做饭水平高。谁有发言权?当然是吃派饭的公办老师和驻村干部了,能在那艰苦的条件下,还把饭菜做出花样了,真不简单。
“叫你纺花不纺花”,是让你制作全家衣帽鞋袜。纺花,是制作衣物的重要环节。村人的衣物,多是自家制作,从棉花变成衣服,要么经过复杂繁琐的过程,弹花,擀捻儿,纺花,经线儿,织布,浆布,染布,裁剪。除了弹花需要专门师傅来做外,每个步骤,都由家庭主妇亲手完成。
从秋到冬,每天晚上,男人们坐在閁里谈天说地时,妇女们已经坐在纺花车前,手摇着纺车吱咛咛咛吱咛咛咛嗡嗡嗡嗡吱儿,这一纺就是大半夜。要说纺花,既是个技术活儿,也是个力气活儿。右手摇车要平稳均匀,该紧紧,该停停,左手拉线要舒张有度,该放放,该收收。左右手得配合一致,协调自如。但在那小矮凳上,一坐三四个小时,反复弓腰伸腰,可不轻松,总是等到全家人入睡很久了,主妇们才能停下纺车,捶打捶打酸困的腰肢,揉揉惺忪的双眼,再给孩子们掖掖被角,蹒跚上床。
织布,是比纺花更专业的技术。只那织布机的构造,就足见祖先们的奇思妙想,多么富有创意。织布,需要手脚并用,其过程是,投梭、踩踏板,搬机抒、再投梭,往返循环。就在这一投、一踩、一搬之间,经纬线完成交织。
做鞋,是又一项占时费力,考验技术的工程。工程从拧麻绳开始,拧麻绳的工具叫脖吊儿,通过脖吊儿千万圈儿的转动,拧成一把把的麻绳。然后是做鞋样儿,糊隔粨,衲底子,上鞋帮儿,一系列工序,全家每人两双鞋,一个冬天一个主妇就要做十几双,都是一针一针衲出来了的啊。
整个秋冬季节,主妇们不停地忙碌在纺花车前,织布机上,针线筐边。大年初一,全家老少穿上新崭崭的衣服鞋帽时,她们才露出满足的笑容。
当时,女孩子十几岁就要学做针线活儿了。做鞋,是非常重要的手艺。给闺女说婆家,媒人会亮出女孩儿做的鞋子,让未来的三姑六婆们看看,点评一番,评鞋就是评人。而媒做成后,女孩儿送给男方的第一份信物,往往就是一双新鞋。
“叫你拾粪不拾粪”,是让你参与田间劳作。
庄稼一支花,全靠肥当家。六七十年代,极少使用化肥,种地全靠农家肥。农家肥无非就是茅粪,牛粪,猪粪,羊粪四大类,不够使用,勤快的农人就利用早晚闲暇时间,背着荆条筐,沿路捡取牛们拉在路边的粪便,这就是拾粪。
其实,家庭主妇们参与的田间劳作,远不止拾粪这点儿,几乎所有的事情,她们都要参加。春耕时,男的扶梨,女的牵牛;夏忙时,女的割麦,男的碾场;秋田里,男的锄草,女的翻穰;收玉米,男的砍杆儿,女的掰棒。生产队集体劳动的时候,男劳力干一天十个工分,女劳力八到九个,足见劳动强度不相上下。
“叫你拌牛不撒料”,是让你饲养家禽家畜。
为了种田,家家都得养头牛;为了有钱花,家家还得养头猪,甚至两头;为了有鸡蛋换油盐钱,家家还得养几只鸡;有些住的偏远些,还得有只狗看家护院儿。
得了,就这群畜生,每天的吃喝,是主妇们的义务,尤其是牛,能吃啊,吃草还要拌料,就是黑豆磨的面,加水拌到干草里,才吃的下去,每天要吃五六槽,夜里临睡前还要拌一槽。
村里的妇女,除了养育儿女,还要承担这么多的家务及田间劳动,稍有差池,大男人就要家暴,甚至一枪崩死。可见那个时候,咱村的大男子主义,还是多么猖狂。
十六,钢板一打响叮咚
钢板一打响叮咚,
俺请来老少众明公。
今天开到咱们村,
老少爷们真热情,
把俺请到书场内,
俺拿啥书送明公,
想听文来想听武?
想听奸来想听忠?
想听文唱段《绒线记》,
听武的来段杨家兵,
半文半武《包公案》,
苦辣酸甜《挂红灯》,
老年人爱好说三国,
年轻人爱听水浒兵,
小伙们爱听说大姐,
姑娘们爱听唱相公,
老汉们爱听老婆笑,
老婆们爱听老头哼,
二百五爱听两响炮儿,
生瓜蛋喜欢动刀兵。
......
这是一个书帽儿,说书人正本开场前的暖场小段子。听说书,是家乡人最重要的文化娱乐活动。
故乡的娱乐种类不多。较经常的是放电影,放来放去总是《地道战》、《地雷战》、《沙家浜》、《红灯记》这些,里面的经典台词,全村老少都会了。尽管如此,每次村里放电影,还是早早搬上凳子,到代销店旁边的河滩占位置,电影开始,台下还是黑压压的人头。高老庄那老头,敲锣出来时,现场人都会跟着喊:“平安无事喽—”
曾在加工厂前的河滩上,看过一次耍把戏,应该是杂技、魔术、马戏的组合,县城来的。一个男的,牵只猴子上场,那猴儿还穿着花衣服,在男人指挥下,一会儿翻跟斗,一会儿骑自行车,活灵活现。另一个男人拿块儿黑布,不断地变出鸡蛋来。一个小女孩儿,在头上顶了高高一摞子碗,向后下腰,最后头都挨着地了,颤颤巍巍,碗却不会摔下来。另一个女孩儿,嘴里噙根木棍,木棍上再立一根木棍,这根立棍的顶端,口朝上顶着一只碗,走来走去,左摇右摆,也不会掉落,她一会儿把那碗收下来,左手执棍儿,右手旋转小碗,忽地抛起,左手棍儿接住碗底儿,碗在棍上旋转不停,右手还不时抽打碗边儿,给旋转加速。她这一手儿,我们颇为羡慕,回家后拿个筷子和碗,反复学习试验,最后以摔烂两只碗,挨了一烟袋锅收场。
看过一场古装戏,大约是七七七八年了,在平王沟,高庄豫剧团的,曲目叫《火烧葫芦峪》。第一次看到人物画着脸谱,身穿夸张的蟒袍玉带,挂着长长的胡须,非常好奇。唱词一句没听懂,故事一点儿也不明白,只记得有两人拿着刀枪,来回比划,后来一个人不断地腾身跃起,又扑倒在地。那天,不光我们是全家出动,邻居家也都关门锁户,全去看戏了。回来的路上,听大人议论,才知道是诸葛亮智斗司马懿的故事。
最常见,也最欢迎的民间娱乐,还是听说书。
这说书,也叫大鼓书,还叫河洛大鼓,是豫西一带非常流行的民间艺术。常来村里的艺人,有郭黑蛋,冯对子,王新章等,最有名气、大家印象最深的是王管子。
王管子是个盲人,身材五大三粗,黑红脸膛,性格极其开朗活泼,爱和人开各种善意的玩笑。他能听音辨人。这次和你聊了几句话,下次见面,你一开口,他就能喊出大哥嫂子的名讳来。
说书的场地,可大可小,十分随意,一桌,一椅足矣。冬天放在屋内,夏秋就在室外。听众少可十几二十人,多则上百人。请说书一般要请来两个人,主角负责说唱,副角负责拉弦子,弦子就是坠胡。
说书人有两样宝贝,一是书鼓,扁扁圆圆的,比脸盆小些儿,二是钢板,月牙形。开始说书前,琴师先调琴,说书人击鼓静场,几句开场白后,唱段儿书帽儿开始演出。
书帽儿内容多种多样,有劝世的,有戏谑的,有说古的,有讽今的,时间长的有二三十分钟,短的也就十句八句,全凭说书人现场掌握。那书帽儿的作用就是暖场,也顺便等等,聚更多人气。看现场气氛差不多了,才开始正本。
一部正本书,大多需要说三天,年节时会下午晚上连着说,平常日子,只有晚场。请人说书,至少要请三天了。那年月可听的正本书不多,封资修的东西不能说,艺人自己改编的现代曲目有限。记得断断续续听过《刘墉下南京》,《呼延庆打擂》,《老包过阴》等几部书。
《刘墉下南京》,便是听王管子说的,在吕北子家。北子哥的母亲,是个强壮慈祥的大娘,她非常热情地招待艺人,送上上好的茶饭,热水伺候。
吃过晚饭不久,吕家的西屋已经聚集了不少人,一盏马灯挂在墙上,映出淡淡一圈光。大人们坐在长板凳上吸旱烟聊天,一会儿在凳子腿儿上“邦邦邦”敲击烟袋锅儿,孩子们则在桌子前后钻来钻去。
有人爱开玩笑,说“听王管子说书,一股子王管子气。”刚巧让进门的说书人听见,他也不恼,反问道:“啥是王管子气?你闻到过?”有人逗他:“就是那一股曲里拐弯的气。”众人大笑,王管子也大笑。
那人高马大的王管子来到桌前,右手执槌儿,“蹦蹦蹦”小鼓一敲,全场肃静,坠胡师咿咿呀呀调几个音,奏出了过门儿,王管子借音念出几句道白:“天上下雨地下流,小两口打架不记仇,白日吃的是一锅饭,夜里枕的是一个枕头。”台下一阵儿笑声。开场白念完,王管子左手执起月牙钢板,叮叮当当一阵儿敲打,起腔开始唱书帽儿:
说一个老汉本姓能,
八个儿子都有名,
老大名叫崩葫芦把儿,
老二名叫把儿葫芦崩,
老三名叫能不住,
老四名叫不住能,
老五名叫兵鳖扁,
老六名叫扁鳖兵,
老七名叫清查烂,
老八名叫烂查清
......”
这是段绕口令,起头缓慢,越唱越快,到后来几乎就是抢话说,普通人即便是念,也难保不出错。那说书人一口气唱下来,字字清晰,呼吸均匀,展现深厚功力。有人发声叫好。
王管子演出,称得上说唱俱佳,声情并茂。他的道白,字正腔圆,清晰洪亮,能模拟各色人等的说话,学老人,痰音呼哧,慢儿吧唧,学童声奶声奶气,学贤妻温柔婉转,学恶妇尖声利气,话中充满村人常用的俚语方言,倍感亲切。他的唱,宽旷洪亮,略带沙哑,伴着低沉的鼓声,给人一种遥远苍茫之感。
王管子说书,常把人说哭,他自己也哭,还抹眼泪,书场气氛凝重,说不下去。他一会儿又能调整情绪过来,反倒笑话别人:“咋恁木出息,哭啥哩。”众人不好意思,又笑起来。
世人都说以目传情,作为盲人,王管子照样能以目传情。他的盲,应该是白内障,唱到惊险危机处,猛击鼓面,“咚咚”两声,突然双目睁圆,白茫茫一片,煞是可怕;唱到浓情蜜意时,两眼眯成一条线,眼角处一线白帘微微闪光,亦觉动人。
不知不觉已过三更,听众们仍然兴致盎然,但说书人有些疲倦了。一个小节打住后,便有停鼓之意。听众鼓噪,不肯罢休。王管子面带微笑,请起琴师,嘀咕一声,双人换了位置,自己操琴扶弓,搭档清清嗓子,又送上一段儿,众人方才满意而归。
听书多了,寺上村后来也出了名大鼓书艺人。吕武城,我的初中同学,桃园人,语文底子很好,初一就写长篇神话小说,引入入胜。初中毕业,弃学返乡,后迷上河洛大鼓,拜五头艺人王新章为师。他勤奋好学,努力弥补自己乐器底子差,嗓音不宽厚的不足,同时发挥文学专长,从前辈典籍求学问,从同行身上学功夫,抓住一切机会,切磋琢磨,刻苦磨练,终成一代名家。
吕武成,是河洛大鼓的集大成者。他表演出色,深受四乡欢迎,还多次到新安县,洛阳市参加汇演。更厉害的是,他利用闲暇时间,排除万难,搜集了散落在周边十几个县里乡间的资料,将河洛大鼓的渊源沿革,名师名家,表演样式,名曲名篇,理得清清楚楚,撰写了史上第一部关于大鼓书的专著《河洛大鼓》,2008年10月出版,深受曲艺界和史学家的赞赏。2014年,他参与整理记录的《河洛大鼓传统大鼓书》出版,2016年,他编撰的《河洛大鼓志》由中州古籍出版社出版。他创办的《河洛大鼓网》,在曲艺界的影响越来越大。
十七,千楸万柏问古槐
“绿树村边合,青山郭外斜。”
“月上柳梢头,人约黄昏后。”
写村庄的诗文,都会写到树。树是村的一景,是村庄的一部分,是村人思绪的寄托,是村子的魂。
寺上村不乏年深日久的大树古树,每年也都生长着新的苗木,生生不息的各色树木,养育着村人,庇护着村人,与村人世世代代相互依存。
最怀念的是柿树。村谣说:“千楸万柏问古槐,古槐还要问老柿伯(读“bai”)。”说出了这几种树的树龄年限,柿树最古老。它耐旱,不择土质,几道岭上都生长不少,每到秋季,满山都是红灯笼一样的柿子,非常喜欢人。
柿子能救命。听爷爷说,解放前,有婴儿缺奶吃,又不会喝面汤,大人每天拿烘柿的甜汁喂他,居然度过了最初的几个月。
柿树的品种很多,“摘家烘,老门钉,杵头柿子阳光红。”这就四种,小核卵儿、牛心柿子也跟常见。吃烘柿(软柿子),什么品种都行,都甘甜多汁,吃漤柿,小核卵儿不行,核儿太多,要晒柿饼,牛心最好,肉多耐存放。学校西侧,临河的地边,有多棵大柿树,初中时,树下是同学们读书凉快的好处所,树上的烘柿,也没少让人大快朵颐。
收的柿子多了,村里人就淋柿子醋。将一筐柿子放置在小缸上,啥也别管,几个星期,就能淋出半缸醋来。这醋微微发红,酸味醇厚,略带果香。常吃柿子醋,能降血压,降血糖。用它泡鸡蛋,食用后能促进血液循环,治麻木神经痛。
摸树猴,一种常见的孩童游戏,几个人躲在树枝间,让一人蒙上双眼去找,被抓到的算输,离开树的也算输,紧张有趣。这游戏只能在根粗枝壮的大柿树上进行。我家门下就有棵这样的柿树,留下许多欢乐。但印象中最大的柿树,在后沟姑爷家门外,树身三个人搂不过来,树冠遮蔽有半亩地大,树龄怕有几百年了。
最爱吃的是大枣。枣树都长在房前屋后,家门附近。每个窑洞集中的区域,都是一个枣园。
枣树满身带刺,成熟时,不适合爬树摘果,大人们都会用长长的木杆打枣,落地拣取。孩童们的办法简单的多,一块儿石头甩上去,穿过一串串枝丛,都会哗啦落下一片。
大枣鲜吃甘甜清脆,晒干吃则清香耐噘,对人体健康大有好处。中医说它补中益气、养血安神。乡俗中,会用红枣蒸枣糕,或在春节时蒸红枣花卷,特别好吃。
家乡的果木,还有桃树,李树,杏树,桑树,还有非常稀罕的葡萄树与苹果树。
花叶可食用的树木,有槐树,榆树和香椿树,柳树的嫩尖儿也能吃,但制作过程有些复杂。槐花和榆钱,之前章节已经聊过,香椿芽和柳叶尖儿的美味,同样让人难以忘怀。需要特别一提的是,榆树皮可以解饿,三年困难时期,村里榆树皮都被剥光,为村人度灾年做了贡献。
纯粹贡献木材的树种,多生在野外,山坡地头,还有林业队。这类树也很多,楸树、柏树、杨树、泡桐树等。南山、大凹、小凹、瓜皮岭一带,之前也曾林木茂盛,五八年大练钢铁时,过度砍伐,竟退化成草坡,再无恢复。
林业队处在魏家沟的最深处,后岭头与路家岭接壤的地方,由几道山梁,几条山沟儿构成,满坡密密麻麻的种满了槐树,沟深处,种有苹果和葡萄。老人讲,解放前这儿是原始森林,林子里生活中野兔,野鸡,周边还有野狼。大练钢铁时也遭了秧,全被砍伐。我们看到的树,都是六几年植树造林,重新种上的,大多是槐树,林中也无那么多飞禽走兽了。
林业队有几位专职护林员,大沟李乱,寺閁吕园,后沟吕振中等都干过。他们昼夜值班,夜里就住在沟底边的小土窑里,即要防火,还要补种树苗,同时,还担当着葡萄、苹果等果木的日常管理。
周边村民可以到林业队拾柴,割草,捋槐花儿,放羊放牛,但不能伤害树枝,更不能玩儿火、打猎。种植果木的区域,由篱笆围起来,是活动禁区。学童们心中痒痒的,偏偏就是禁区里面。
一个秋夜,我和魏普选,吕文献,吕森子,吕伟子等五六个伙伴儿,从王家疙瘩的一条豁沟翻进了禁区,往下能看到土窝里的灯光,我们不敢太深入,却把靠边的一棵苹果树几乎卸光了。那果子都是青的,苹果还带涩含酸,并未成熟,我们却每人都装了一口袋。这无知顽劣的行为,第三天被大人发现,受到少时最厉害的一顿训斥,并经受了皮肉之痛。而今想来,实在该打。
十八, 光明大路通远方
路,联通世界。
村里的主路,沿石板河蜿蜒西进,另一条主路,顺平王沟崎岖北延。
通往各个片区宅院、地头田间的小路不可胜数。
行进在路上的,先是两条腿的行人,后有了四条腿的牲口,再后来,有了牲口在前、轮子在后的大车,进一步,出现了没有牲口、力大无比的拖拉机,直到有一天,一辆嘎斯六轮货车开到了平王沟口。这个过程的演变,不到三十年。
回到半个多世纪前。刚解放的时候,村里有个职业“赶牲口”,在骡子或者驴的脊背上,放个鞍子,叫“搭背”,运送粮食、盐巴等生活用品,也能驮人,那时普通家庭女子出嫁,雇不起轿子,也是由牲口驮到婆家。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,趟过湍急的河流,跨过坎坷的河滩,从黄河边到坡顶,从东村到西乡。老辈儿的吕相林,吕清富,刘文卿,刘会等,都赶过牲口。
六十年代,集体化之后,村里有了马车,大木头轮子,套三匹牲口,既能地里送粪,又能运回庄稼,还能出远门拉煤送货。每个生产队,都选定出赶车手,寺閁吕相林,下村吕木子,上河吕举子,前村吕中央,桃园吕老虎,是很有名气的“车把式”。村道也相应的扩宽,能让车马通行。
有了大车,车院就应势而出,车辆停靠,货物装卸,牲畜吃喝,人员歇息,总得有宽敞舒展的地方。村里很快有了四个车院:下村车院,大沟车院(也叫泊湖车院,因设立车院的人叫刘泊湖),炮房车院,油坊车院( 就在加工厂院里,那里开着油坊)。车院不光停靠本村的马车,也接待过往的车辆歇脚打尖儿。
68年,下村队买回一台手扶拖拉机,
寺上进入发动机运输时代。后来各队都有了拖拉机,人们的腿脚开始远了起来,去横水,上县城不再像以前纯靠两腿那么艰难。
75年,沿畛河大筑成的庙石公路正式通车,一辆卡车从县上开下来巡路,让山底下人们激动不已。76年,东风五金厂买了一辆南京嘎斯汽车,聘请横山孟全喜为司机,将车开到了平王沟口。一个全新的时代来临了。
庙石公路上,跑起了通往县城的票车,寺上人的腿一下长长了许多,寺上人的眼一下看远了许多。爷爷那一辈儿,最远去过石寺横山,到了我们的父辈,去趟洛阳,票车来回就一两天。
新一代的寺上人,赶上了飞速发展的好时代,汽车,火车,高铁,轮船,飞机,什么样的交通工具都能尝试,什么样的道路都能体验。寺上子弟,已沿着各自的光明大道,走向全国,挺步世界。
车把式的后代们,搞起了各种新鲜玩艺儿,一步步成为现代运输的主力。今天的寺上,有几十位新时代的“车把式儿”,驾着心爱的大车,奔驰在东海西域,塞北江南。优秀的代表人物有,王武臣,刘小兵,刘雷,王锋,....。他们在更大的舞台上,续写着父辈平凡而伟大的人生故事。
寺上新村,已在孟州西虢镇扎下新根,华严宝刹,在世间展现新姿。一条崭新的幸福大道,正在寺上村子弟面前不断伸展。
后记
这篇闲话儿,其实是大家扯出来的。
在村微信群里,读到刘选,刘化春,刘春来,吕新营,魏建瑞,吕小杏,吕新生,刘金鹏,吕小江等人回忆故乡的一系列文章,写人记事儿,情真意切,就想把他们汇集起来,组成六七十年代村事儿的一个小册子。
这想法得到支书刘选、群主刘春来、姐姐魏素兰、哥哥魏峰的支持。他们建议,各个人写的文风不一,侧重不同,史料亦有相左之处,简单汇集,会显得杂乱无章,不如以这些文章做素材,用统一的语言,更系统的书写一下。
这个任务有些重,哪怕是略微系统一点,也是难以靠久远的记忆实现的。好在周边有村志,群里有朋友,参阅村志详实的记录,汇总大家共同的记忆,终于成篇。
其中,第二章《二龙戏珠龟把门》,基本就是脱胎于吕小杏的文章。
第三章《牵到寺上没有驴》,素材来自刘洪春和魏建瑞的文章。
第五章《道德文章六名师》,魏素兰,刘春来给提供了部分人物履历介绍,并从刘章,吕新生的文章中汲取了营养。
第六章《济世救命五名医》,王胭脂,王武臣提供了宝贵的资料,魏建瑞撰写了王文贵,刘尚芝,吕贻伟,吕百选四个大夫的介绍。
第七章《办厂兴矿两能人》,全部材料由魏建瑞,刘化春提供。
第十章《能工巧匠扮山川》,各类匠人的名单,由刘选,刘春来提供。
第十一章《冬暖夏凉窑院閁》,关于对厦瓦房的材料,刘春来撰写;写作中参考了魏建瑞的文章。
第十三章《春种秋收无闲月》,牛经纪名单,刘选,刘春来提供。
第十四章《敢叫日月换新天》,魏素兰,刘选,刘化春,刘春来提供了许多内容。
第十六章《钢板一打响叮咚》,选取了吕武城《河洛大鼓》书中内容。
全书从村志吸取了不少营养。
对上述人员,深表感谢。
感谢刘选支书亲自指点并撰写序文,感谢刘春来群主不辞辛苦的编辑,并在群中反复征询意见。
此为野史,同代人闲谈之资。有记忆不当,书写失实之处,请当事者和方家海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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